第七卷 朝天子 第九十二章 数十年的往事之愤怒
厚薄各异的几道卷宗,安静地躺在御书房的案几之上,在这短短的日子里,不知道被那双稳定的手翻阅过多少次,然后就如同被人遗忘般,搁在此处,安静异常。时光不足以令灰尘落满这些卷宗,然而初秋的爽淡空气,却让这些卷宗的页面翘了起来,就像是被火烤过一般。
许久之后,陈萍萍双眼如刀,盯着皇帝一字一句问道:“当年你可曾给过她任何一条活路?我回京就是要问陛下一句话,你为什么要杀她!”
远处隐隐传来熟悉的声音,那是轮椅碾压过皇宫青石板的声音。特制的圆椅与那些青石板间的缝隙不停摩擦,青石板的宽度是固定的,轮椅一圈的距离是固定的,所以轮椅碾压青石板声音的节奏与时间段也是固定的。
皇帝冷静了下来,冷漠了下来,从那种难得的愤怒中摆脱了出来。一位人间的至尊,武道的大宗师,却在陈萍萍的面前,露出了这样像极了凡人的一面,只能说,这数十年君臣间地交往信任,早已经成了庆帝无法摆脱的某种精神需要,而这种精神需要忽然在一刹那间成为了镜花月影,而且花影之后,更是藏着那种被背叛的毒液,纵使是他,也难以承受这种情绪地冲击。
愈愤怒,愈平静,庆帝早已不像数日之前那般愤怒,面色与眼神平静地有若两潭冰水,冷极冽极平静极,不似古井,只似将要成冰的水,一味地寒冷。这股寒冷散布在御书房的四周,令每个在外停留的人,都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他冷漠地看着陈萍萍。说道:“朕最愤怒的,并不是你想杀朕,也不是你想杀死朕所有的儿子,朕最愤怒的是,你既然已经离开了京都,为什么还要回来。”
是难以抑止的愤怒,是被信任的人欺骗后的伤痛,还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屈辱感?那条老狗居然瞒了朕几十年!
姚太监颤抖的声音自御书房外响起,不是这位太监头子刻意要用这种惶恐的声音,来表达对于那位轮椅上人物的重视,而只是此时御书房内外,庆帝以大宗师心境自然散发出来的那股寒意,已经控制住了绝大部分人的心神。
“难道你不该杀?”庆帝怒极反笑,仰天大笑,笑声透出御书房,直冲整座安静的皇城,笑声里带着难得一见的愤怒。
皇帝的目光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他转身抓起案上的那些宗卷,猛地摔了过去,厚薄不一的宗卷摔打在陈萍萍的身上,轮椅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当他那双平静而深邃的目光落在御书房紧闭的木门上时,轮椅与青石板磨擦的声音也恰好停止在御书房外。
“哪怕到了此等境地,朕依然给你留了一条活路,只要你愿意走,朕不留你。”皇帝冷漠地看着他,那双深远的眼眸就像是远古愤怒的苍龙,平静之中挟着无穷的威力,“朕若真要一举扑杀你,朕会亲自出手,朕不会让那些没用的军士去做这件工作。然而……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非要逼朕亲手杀死你?”
庆帝面无表情地端起手边的茶杯饮了一口,茶是冷茶,惯常在身边服侍的小太监们没有胆量像平常一般进来换成热的。整整一夜过去了,他喝的就是冷茶,然而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些冰冷的茶喝入他的胸腹中,却化成了一道灼伤自己的热流。
这是很妙的一句话,这是很奇的一句话,此时御书房外的那些大人物,包括已经回到守备师营地的大将史飞,都无法猜忖清楚陛下的心意,他们都不知道所谓达州之变,依然是皇帝和陈萍萍这一对君臣之间关于最后的信任间的那种心意试探。
那双深邃而灼人的目光缓缓挪离了宗卷,投往外方昏昏沉沉,直欲令人迷眼的晨前宫殿熹光之中。东方来的那抹光,已经照亮了京都城墙最高的那道青石砖,却还没有办法照入被城墙、宫墙深深锁在黑暗里的皇宫。
整个世上大概只有陈萍萍能够听懂。如果在定州的时候,他随着黑骑走了,说明他的心里对陛下有愧意,无法面对。而他没有走,他回到了京都,冷漠而无怯地望着皇帝陛下的脸,心中坦荡无愧,逼着对方动手杀死庆国有史以来被认为最忠诚的一位大臣。
庆帝的眼神变得极为深寒,他盯着陈萍萍的脸,一字一句说道:“你要杀朕,你还要杀朕的儿子,至为可恶,居然逼着朕杀自己的儿子……你这个无耻的阉人,难道不该杀?”
最近这些年轮椅的声音响地少了些,那条老黑狗躲在陈园里享清福,把朕一个人扔在这冷沁沁的宫里受折磨。然而三年前,要处理云睿和那三个老怪物的时候,轮椅还是进了两次宫……庆帝的表情漠然,在一瞬间想起了许多往事。然后他缓缓抬头。
陈萍萍缓缓地拂去身上的书页,带着一丝微笑、一丝快意欣赏着天下最强大的君王这一生都难得露出一次的失态,这大概本来就是他此行回京最大的愿望之一?纠缠于心底数十年的阴暗复仇欲望以及那一抹谁都说不清楚的对陛下的失望之情、难过之情,集合在了一起,让这位老跛子的心境竟变得如此地复杂起来。
这种固定的节奏,在这数十年里,不知道在这片安静的皇宫里响起了多少次,每当庆帝有什么大事要做的时候,或者……仅仅是想说说话的时候,轮椅的声音便会从宫外一直传到宫内,一直传到御书房里。
“陛下您若没有动意杀自己的子息,奴才怎么可能逼您去做这些事情?”陈萍萍望着皇帝陛下幽幽说道:“所以归根结底,奴才只是想杀了陛下而已,至于这宫里李氏皇族的这些人,奴才只是想让他们给您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