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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一回 雪虐风饕 凄绝思母泪 人亡物在 愁煞断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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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逸话未听完,既痛娇妻,复怜爱子,不禁泪如雨下。虽然疑奸之念未释,听到她母子如此可怜,早把适才忿恨之心又消灭了个净尽。暗忖:“照此说法,和她午饭前后神情,分明早蓄死志。既寻短见,为何索在人亡,遍寻无着?想因这等死法不妥,临死变计。尸首必然还在竹园附近,时候已久,断定必无活路。”想起平日恩爱之情,悲痛欲死。始终仍未把仙人救走之言信以为真,只是万般无奈而已。萧逸最受全村人爱戴,一听说萧逸主妇雪中失迷,除畹秋和萧元、魏氏三奸外,人人焦急,无异身受。又都知他夫妻素日和美,人又贤能端庄,谁也没往坏处想,都打算把她寻救回来。一时钟声四起,纷纷点起风雨灯,分头搜寻欧阳霜的下落。

原来三奸见雷二娘所求难遂,相待日疏,知她为人忠厚,早晚必吐真言。以萧逸性情为人,三奸本人受报不说,全家老小,均难再在村中立足。因此,决计除她灭口,以防后患,蓄谋已久。无奈萧家三子女,大的萧珍已快成年,两小兄妹也都生具异禀,神力兼人。乃父因念无母之儿,格外钟爱,欲其速成,用尽心思,授以艺业,已得了萧氏许多不传之秘。平日一个对一个,同门中六人过手练习,往往吃他们占了便宜。虽因年小,别人成心相让,以博一笑。萧珍却是真有过人之能,小小年纪,心灵手快,力大身轻,寻常休想动他。二娘又守着主母临去之诚,永远和他们三人同出同入,寸步不离。有这三小孩在一起,简直无法下手;只有夜间前往行刺,尚可成功。无奈萧氏父子俱是能手,又常有心爱门徒留住受教,稍有动静,必被警觉,闹穿岂不更糟?此外又别无良法,为难了好多日,老是迟疑不敢。

萧珍位道:“白天爹爹吃完饭一走,妈妈叫二娘黄昏前再进来带弟妹,她要带我们三弟兄睡个晌午。回房以后,连喂了弟弟妹妹三回奶,喝了好几大碗米汤,奶头都被弟弟妹妹咬紫了,还要强喂。说:‘我把这剩的点精血,给你两个小冤孽吃个饱吧。’我问妈妈为什么叫弟妹是冤孽,妈妈把我抱住亲热,叫我们三个喊她,又逼着叫我也吃一口奶。我吃了一口,只是湿阴阴,连一点奶都没到嘴。那时妈真把我三个爱极了,又亲弟弟妹妹,又亲我,一个也不舍丢下似的。过了一会,弟弟妹妹睡了。妈便拖我陪她,说娘儿四个一齐睡晌午。我睡在枕上和妈对脸,说舅舅回家,二天还来的事,不知怎的,我也睡着了。好像还听得有人和雷二娘说悄悄话,声音很低。天冷,我想再睡一会儿,等妈喊我再起。闭着眼睛,翻了个身,越等越没听妈喊我。我再装睡翻过身来,偷眼一看,妈已不在床上。喊了两声,不听答应。天都快黑了,外面有风,还不知道下大雪呢。连忙爬起,屋里火也灭了。弟妹睡得很香,冷清清的又没有灯。跑到外屋门口,遇见二娘倒在门口地上。忽然想起妈妈睡时,和我说过她爱竹园风景,少时说不定要去一趟,你爹回来,叫他去那里找我,那里蛇多,你却不许前去的话。又找出一根上次回家扫墓的铺盖索,说是年下捆束东西用。当时我正想睡,没有留心。这时连喊二娘,她只哼哼,爬不起来。我去拉她,她将眼皮连挤,叫我莫拉。问她妈呢?她不会说话,只拿眼睛朝外看,流下眼泪水来。我忙问是走了么?她却眼泪汪汪眨了两眨。我本有点心惊肉跳,觉得妈妈要有什么不好,见了这样,一着急,便往外跑。出门一看,天正下着大雪。妈最爱干净,这般大雪天,怎会出去?再想起今天说话神气古怪,与往日大不相同,又和爹爹打过一架,越发担心。忙跑到竹园里一看,一根铺盖索,打了个活扣,悬在大竹竿上。地下有妈妈的脚印,雪还未盖上,好似才到过没有多久。可是走出几步,就没有了。急得我在竹林里面哭喊乱跑,满处找妈妈。风又大,雪又大,一直没听回音。后来我把竿竿竹子全都摸遍,周身冻木,也未找见妈妈。对面一阵大风夹着一堆大雪打来,一个冷战,倒在地上。耳边好像听见有一个女人口音说道:‘痴儿,你母亲在此寻死,被仙人救走了,莫要伤心,过几年定要回来的。你爹就来救你,且委屈你受一会冻,应这一难吧。’以后便人事不知。醒来在爹爹床上,又好像是做梦一样。这几句话先都忘了,后听爹爹叫二娘打钟,才想起来的。”

这日畹秋同了女儿瑶仙,往萧家随同练武,大家都在场上,忽然口渴,自往堂屋取茶。一阵风过,隔门帘望见二娘在门外与一女婢闲谈,猛地心动。走近间壁一听,二娘正说道:“我近来也不知怎地吃不下,睡不安,仿佛有鬼附身一样。你知道大娘死得太冤枉么?有一肚皮话,也不好和人说。我和你同住一屋,彼此相好,我拜托你一件要紧事:我现在白天黑里,老疑心有人要害我。我这种人早就该死,死原不怕,只是气他不过。不论什么地方,尤其在我屋内,你更要留神。你只要听见我快死的信,连忙赶去,我必留着一口气,把心腹话对你说明。千万不要忘记。”畹秋闻言,大吃一惊。方要再往下偷听,场上小弟兄姊妹们练功已完,嘻嘻哈哈,纷纷纵步进来。爱女瑶仙,也在其内。恐被室中人觉察,也装作一同走进,先赶向门前拉着女儿,再往里走,故意高声说道:“也没见你们这般爱口渴,功才练完,就要喝水。你看大师兄、二师兄他们喝吗?”众小兄妹本意穿堂而过,往后面山上玩,并非口渴。畹秋说完,随掐了一下瑶仙,瑶仙机灵,颇有母风,闻言方欲答说不是,立即会意,改口道:“今早来时吃稀饭,咸菜吃多了。”一言甫毕,二娘闻得畹秋口音,果然生疑,揭帘一看,见是由外走进,未被偷听,也未答理,便退了回去。三小兄妹随即由外屋跑进。

雷二娘走后,室中火已生旺,火盆内红焰熊熊,室中逐渐温暖。萧逸取来衣服,将爱子湿衣换下。又换了一床干净棉被盖好。由果盆内取了些柑子,递与两个小的。又将红糖冲的姜汤,与爱子服了一碗。耳听楼上钟声当当当响过两阵,大雪阻音,甚显沉闷。过了一会,才听雷二娘在堂屋内和来人说话。萧逸方寸已乱,守着三个心爱的小儿女,头昏心烦,反闹得一点心思也没有,不知该想什么是好。最后还是萧珍颤声说道:“爹爹,我不哭。你叫二娘打钟,是找我妈吗?我已把竹园都找遍了。”说罢,两眼眶中泪水早忍不住似断线珍珠一般挂了下来。这一句话把萧逸提醒,才想起今日家庭中发生如此巨变,只顾寻救爱子,竟忘了向雷二娘询问妻室出走经过。她平日会带小孩,最得主妇信任,怎会将她点倒在地?莫非阿鸿那个畜生去而复归,与贱人相约偕逃,被二娘拦阻,将她点倒不成?想到这里,不由忿火中烧,咬牙切齿。正欲出口咒骂,一眼望见爱子满脸泪痕;萧璇、萧琏两个小兄妹,一人手里捏着一个柑子,也不剥,也不玩,并坐床上,一同眼泪汪汪望着自己,好似静盼回话。当时心肠一酸,没骂出口。心想:“萧珍既知往竹园寻娘,也许知道一点。”便向他道:“乖儿莫伤心,我定跟你把妈寻回就是。”还要往下问时,萧珍流泪答道:“妈被仙人带走,要好几年才回来的,爹往哪里找去呀?”萧逸当他初醒胡说,便问:“这里哪有仙人?你只说你妈走是什么时候,你在屋里么?有别人来过没有?”

这时恰值雷二娘刚刚走出。一些来慰问的村众见他父子如此,自知无法解劝,俱都别去。谁也不知道萧逸晕死床上。等过一会回醒,眼还未睁,耳听萧珍和两小子女急喊爹爹,虽是哭音,却甚清脆。两个小的失音已久,便是萧珍也数日不眠不食,喉音早哑,有气无力,与两小兄妹病卧榻上,起坐皆难,口音怎会这等清亮?方疑是梦,耳听哭喊之声越急。雷二娘正由外面闻声奔来,同时觉着小孩俱在身上爬着。试睁眼一看,果然三个小孩俱都爬起,伏在自己身上,连哭带喊。二娘喜得直喊:“神仙菩萨保佑,一会工夫,他三个小娃儿病都好了,真是怪事。”萧逸喜出望外。自己深明医理,知三小孩思母成疾,心身交敝,分明心病,无药可医,再有三日,即成绝症。就算乃母归来,了却心愿,这等内外两伤,精血全亏,也须调治多日,方能告痊。怎好得这般快法?尤其是自己一醒转,三小全都破啼为笑,现出数日未见的笑容,仿佛愁云尽扫。平日家庭快乐已惯,还不觉得,人在绝望之余,忽然遇此梦想不到的幸事,立觉天趣盎然,满室生春,不由愁肠大解,心神为之一快。只是事太奇怪,方欲问讯,小的两个已拉着萧逸的手,争抢说道:“妈妈好了,过年就来带我们呢。我肚子饿,要吃稀饭。仙人还许我吃奶呢。”

萧珍还好,萧璇、萧琏虽练过功夫,体力坚强,毕竟年幼,从未受过这般寒冷,回房先是周身冰冷,再一烤火,被热气一逼,又是悲思过度,当时发烧病倒,满嘴吃语,哭喊妈妈,萧珍虽未冻病,也是泪眼莹莹,如醉如痴。急得萧逸万分后悔,错了主意,大骂自己糊涂,只顾思想爱妻,怎会忘了子女小小年纪,去叫他们受此奇寒?忙用火盆中沸水,给三小兄妹洗了脚。又寻些常备的药熬来吃。口里还不住哄劝,心里却万分酸苦,嘴和四肢同时并用,忙了个不亦乐乎。好容易给子女脱了衣服,哄入被窝。萧珍年长,还算能体乃父苦心,见父愁急,心中只管悲痛想娘,面上还不甚显,叫睡就闭目装睡,尚不磨人。这两个小的,孝思诚恳,又在病中,这个刚哄得似睡非睡,那个又一声“妈呀”哭醒转来,身更火也似烫,叫人怎地不急,怎地不难受?萧珍见状,恐把父亲急坏,急爬起来,与乃父一人抱一个在怀中卧倒,抚摸哄劝,费了一个时辰,好容易才将两个小兄妹哄睡。萧逸想起雷二娘尚在园内,莫并病了,无人料理家政,又急于想问前事。知长子明白轻重,不会再闹,假说要帮二娘收拾东西,并看仙人有无灵迹,弟妹都生病,千万代我照看,不可起身,我一会就来。萧珍应诺不迭。

畹秋一见面,故意用隐语暗点萧逸:“怎么不好,也该看在多年恩爱与所生子女分上,万万不该操之过急,闹出事来。我以前早就看破,想饵患于无形,所以屡劝早为乃弟完姻,不肯明言,便由于此。不知怎的,竟会被你看破,也不和人商量。就说村人平日重她为人,不疑有他,不致出丑,丢下这些小儿小女,看你怎了?”把萧逸大大埋怨了一番。萧逸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误中奸人阴谋诡计,把全村无人肯信的丑事,会认假为真,把一个贤惠恩爱的结发妻,几乎葬送。仇人明明在那里幸灾乐祸,竟会听不出来,闻言只是摇头,一言不发。过午以后,出寻村人相次回转。先去的十数人,内中颇有两个能手,力说师娘定未翻山外出。想起爱子之言,难道爱妻真个冤枉,仙人见怜,将她救走不成?但看她事发时情景,又那般逼真,处处显得心虚,是何缘故?痛定思痛,把头脑都想成了麻木,终是疑多信少。这一天工夫,三个小孩子也不哭,也不吃,眼含痛泪,呆呆竟日,全都病倒床上,萧珍更连眼都不闭。萧逸恐自己再一病倒,事情更糟,勉强又勉强地撇下愁肠,极力自己宽解,略进了点饮食。无奈创矩痛深,越这样,愁悔痛恨越发交集。似这样过了三天极悲苦的日子,眼看小孩俱都失魂落魄,似有病状,连请高手用药,入喉即吐,全不见效。萧珍已是三夜失眠。小的两个,更是泪眼已枯,时而见血,小口微微张动,声音全无,周身火一般热。眼看三条小命,难保一条。萧逸见状,似油煎刀绞一般。暗忖:“好好一个家庭,变得这样愁惨之状。倘子女再断送,有何生趣?”一着急,不由长叹一声,昏晕过去。

萧逸忙往竹园中跑去,身未近前,见祭烛已熄,雷二娘似已他去。心方一动,忽一阵积雪群飞,绕身乱转。昏林之中,仿佛有一鬼影闪动,不由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当时只觉肌肤起粟,毛发根根欲起。因是素来胆壮,略微惊讶,以为偶然风起,一时眼花,没什在意,仍然踏雪疾行。跑到供桌前一看,二娘不知何往。所有香烛供品,全都被人发怒掷碎,烛泪油腥,满桌狼藉。烛本长大,残烛约有小半枝,与临回房时所剩差不多少,仿佛自己才回房不久的事。如是鬼神显灵,二娘尚在,不会不来奔告。即便怕冷回房,也应通知,为何不在?心正惊疑,忽又一阵阴风,起自身后,似有一只冷冰冰鬼手,又凉又尖向后脑抓来。萧逸本在疑神疑鬼,再经这一下,不禁吓了一跳。仗着身法轻快,刚觉有异,哪敢回看,忙即向前纵去。纵出老远,觉未追来,方始奓着胆子,回头细看。只见雪深没膝,茫茫一片,风已停歇,哪有鬼的影子。一见身陷雪内,知逃时用力太猛,落地竟未提气。凭自己本领,就有鬼何妨,何致望风惊心,这般胆小?不禁失笑。继而想:“适才明明有一物触脑,并非积雪竹枝这类。”一奇怪,不禁把头往上一抬,猛瞥见果有一条鬼影悬身空际,背向自己,两手一张,依竹而立,心中大惊。一摸身旁,一样兵器未带,正发急间,渐觉那鬼呆立竹间,悬空不动,背影看去颇熟。同时天上雪花飘飘,又下了起来。猛地想起前事,定睛一看,果如所料,脱口喊了声:“雷二娘!”忙纵过去,果是雷二娘,业已吊在一根高竹竿上,这一惊非同小可。本想解救,可是一查看,见二娘吊的是她随身丝绦,系在竹竿中间有横枝处,长舌外伸,手舞足张,死状甚惨。并且离地有一人高,竹竿冰冻坚滑,不易攀援。凭二娘本领,决纵不上去。估量两番祷祝,自吐真情,再看供物和香火的零乱翻倒之状,定是遭了鬼戮。否则她性情柔和,与人无忤,村中素无外人,谁来害她?料死已久,定救不转。这一来,越料爱妻中了她的阴谋。反恨她死得太早,没有全吐真情,聚集村人,明正其罪。想起昔日夫妻恩情,不由又望空哀号一阵。因己立身为人,素得村人敬重,虽然无虑,终不愿亲手去解。忙赶回后院,将厨婢工人唤醒,将尸首解下,停在她的房内。雪已愈下愈大了。

挨到午前,村人发掘无迹。渐知昨日夫妻因事反目,村主内弟又在事前不知何往,俱猜欧阳霜为护娘家兄弟,与夫口角失和,负气走出。一样以为大雪阻路,必还走得不远。通路事前没有村主之命,不能开放。再加水道冰冻,不能通行。多半跟踪众门人翻出崖去,满山寻找。谁知鸿飞冥冥,戈人何慕,白白劳师动众,受尽艰辛,不特人影未曾见到,连去的痕迹都没一点。众人力竭智穷,只得扫兴归报。畹秋等三奸,先假装着随众瞎找;天明又装作关心,前往慰问。三奸见萧珍怒目相视,因他肿着一双眼睛,以为哭久失眠所致。并没想到萧珍聪明绝顶,日里听母亲再三嘱咐,说三奸均非好人,从此不要去理他们。尤其是留神看着弟弟妹妹,不要畹秋抱,才是我心肝儿子。只可把这话藏在心里,千万不可说出,否则不是孝顺儿子。这几句话,本就牢牢记在心里。及见乃母一失踪,寻思前言,颇疑受了三奸之害,已是疑恨交加,不过心深,没有发作罢了。三奸当他小孩,不曾在意,终于吃了大亏。这且不言。

三奸回去一商量,越虑事机已迫,二娘业已愧悔怨望,早晚事泄无疑。连伺三四天,方苦无隙可乘,忽然大雪连朝,恰赶上第二次欧阳霜出亡之日。畹秋知每年这日,萧家父子和二娘必要哭闹一阵,门人弟子,不许进谒,不见一人。惟恐到了伤心之极,二娘漏了,好生忧急。又与萧元、魏氏熟商一番,决计涉险一行,见机行事。出事的头一天,便冒风雪,前往窥伺,有无下手之策。去时未带兵刃,以便事发,推说爱女因师父不肯传授心法,归家痛哭,特来求教,以便有个藉口。到时,二娘因萧逸避嫌,晚饭后便令归房,室中只有萧氏父子四人围炉伤嗟,听口气颇多可疑。算计萧逸本领高强,村中外人不入,不会防备及此。但行刺暗杀,终是不妥,思量无计。第二日胆子稍大,又约萧元同往窥探,本心是想偷入二娘室内,点伤她的要害。因知二娘楼居,睡时楼门关闭,只带了根绳子备用,仍未携带兵刃,不料恰好用上。到时窥见室内无人,悄悄绕出堂屋。方欲设法上楼,忽见竹林内烛光掩映,想是当夜是欧阳霜毙命之日,定在竹园高祭无疑。忙和萧元悄悄绕路赶往,如遇上便说是望见火光而来,也不妨事。二奸伏身之处,近在祭台左近坡下雪凹中,竟无一人觉察。二奸也真有耐心,在雪窟里挨着酷寒,等了半夜。直到萧氏父子四人回房,二娘没有顾忌,益发肆无忌惮,连哭带诉,把三奸毒计和胸中积怨,一齐说了出来。萧元怕冷,自萧氏父子一走,就要动手。畹秋本心也想威逼二娘,下辣手拷问实情,究竟漏泄机密也未。一听二娘出声祷告,说的正是经过和现在的情形,声音又不低,听得颇真,大合心意。忙将萧元止住,静听下去。后来二娘诉了一遍,又是一遍,咬牙切齿,把畹秋、萧元骂了个狗血喷头。知她胆小,事情未泄,心中大放。又察看她悲愤填胸之状,久必生变。话已听完,哪里还肯容她活命。忙令萧元装作鬼声,在坡下低声哭叫,使其害怕分心。自己绕至二娘身后,去点她的要穴。谁知二娘故主恩深,当年内疚神明,心中苦痛已极,恨不得主母归来,以死明心;乍一听鬼声,当作主母显灵,并不害怕,反倒哭喊大娘,朝坡下走去。萧元年近半百,血气渐衰,武功又没什么根底,随定畹秋,在深雪里潜伏了半夜,身已冻僵,不能转动,声音也都发抖。当时只知按畹秋之言行事,不知四肢麻木,失去知觉。以为在大雪深夜,无人之际,二娘闻声必定吓昏。不料刚颤巍巍叫了两三声,二娘已循声赶来。偏是身在坡下,立处较畹秋先立之处较低,看不见上面,叫早了些,畹秋还未绕近二娘身后。两下里相隔又近,见二娘不肯停步,眼看就要对面,畹秋相隔尚远。萧元心想二娘不会什武功,一被看破,立时冲将上去,将她扑倒,那时畹秋也必赶到,一下就可了账。方欲伸手,作势准备,猛觉两手不听使唤,心中一惊。把身往下一蹲,不料和双手一样,抬不起来,蹲不下去,知道不妙。竹林离萧逸所居楼房不远,平日推窗可见,雪光又白,只要被二娘大声一喊,立可闻警追来。即使畹秋已将二娘弄死,以萧逸的脚程本领,休说自己,连畹秋也逃走不脱。

萧逸无计慰解,急得不住乱打乱抓,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悔恨不已。这一来,先将三个小兄妹哭声止住。萧珍首先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抱住萧逸头颈,急喊:“爹爹!”两小兄妹也争着扑上床来,齐爬向萧逸身上,哑哑乱喊。萧逸想不到哭声因此而止,立时将计就计,哭说道:“孩儿哭,爹爹心疼。要爹爹不打,非得你三个乖乖不哭才不打呢。再要哭,爹爹就要死了。”萧珍忙说:“儿不敢了,爹爹不打。”两小兄妹也抢着嘴动手摇,意似说爹爹我不哭了。萧逸见一个大的冻得死去活来,两个小的哭得失音哑哑,嘴皮乱动,不能吐字。暗忖:“儿女都是如此至性刚烈,以后每日牵衣索母,哭啼不休,这种凄苦日子如何过法?”一面心酸肠断,还得设辞来哄劝。好容易硬说软说,连哄带吓,将三小儿女劝住,又想起他们晚来俱未进食。悔念一萌,又妄想这么大风雪,村外荒山绝地,妻室或者尚未逃出村去,无奈自己无法分身寻找。想了想,反正明早村人不见妻室,也是难免丢人,不如早些发动。但盼和爱子一样,寻得人回来更好,否则寻来尸首,也总算生儿育女,多年夫妻一场。忙命雷二娘速去楼上撞钟聚众,等近处的人到来,不必相见,可说女村主雪前外出,迷路不归,恐有疏失,传布全村分头寻找。那钟就在房后峰腰钟楼上面,除有令典大事,或是什么凶警,轻易不能擅撞。雷二娘明知主妇死尸必在竹园以内,被雪埋上,只是不能出口,领命自去,依言传语不提。

次日萧逸召集村人,说妻室出走,久无音信,疑已野死,昨晚是她失踪之日,特就当年自尽之处,望空遥祭,携子女先归;雷二娘留后撤祭,忽然自尽,吊死竹林之中,死状甚奇,想是遇邪等语。村人俱知二娘对于萧氏夫妻父子,最为忠诚,相处更好,平日提起,老是赞不绝口,毫无可死之道。吊死的所在,凭二娘决上不去。俱猜竹林闹鬼,并连欧阳霜之死,也由于此。叹息了一阵,俱都不疑有人暗害。萧逸对二娘虽然不无疑忿,因事未询明,遽死非命,念在多年服劳操持之勤,依然给她从优埋葬。

这一闹直闹到了天明,好容易把两个小的哄睡。萧珍一双泪眼,已肿得和红桃相似,口口声声说:“妈被仙人救走,找不回来了。谁害她这样去寻死,我明天问出人来,非杀他给妈报仇不可。”翻来覆去,老是这几句话,人和痴了一般。萧逸无法劝解,在自看着心痛。那雷二娘因受奸人挟制,不敢说明,给主母辩冤。先也以为人必死在竹林之内,嗣见找了一夜,没有发现尸首,好生奇怪。知道主母行事,曾留信向自己托孤,历述受冤中计经过。还留有一封给萧逸的信,尚未拆看,便被畹秋来此私探,一同强索了去。照她函中语气,必死无疑,决不会再逃出去,坐实她与兄弟奸情,跟踪同逃。深信萧珍仙人救去之言,上吊绳索尚在,人却无踪,是一明证。如真被仙人救走,异日回来,有什面目见她?想起平日相待之厚,不由愧悔交加,心恨畹秋入骨。有心全盘托出,无奈适才只当主母已死,身受奸人胁迫利诱。萧逸几番追问日间情景,俱照畹秋所教,说主母走时,怒骂萧逸薄幸,自己纵有不是,怎无半点香火之情,又打又骂,日后做人不得,决心一死。托孤与雷二娘,命其照看小孙,言下大有要二娘嫁与萧逸之意。走时,二娘哭劝拦阻,才将二娘点了哑穴,迳自奔出,不知何方去寻短见。这时一改口,岂不变成与三奸同谋,陷害主母?话到口边,又复忍住,在自亏心内疚。不提。

经这一来,仔细回忆爱妻生平心地为人,越断定她死得冤屈。又想到爱妻既将仇人活捉了去,可见仙人救去的事,是出于小孩梦呓,昏迷之言,无可凭信。想望一穷,不由悲从中来,愧悔无地。加以二娘身死,家务俱要亲理,小孩缺人照料;三小兄妹更因慈母不归,仙灵毫无感应,虽未哭哭啼啼,牵衣索母,总是愁眉泪眼,絮问归期。有时放学回来,随定乃父,围炉谈笑,论文说武。正说得好好的,方觉天伦之乐,略解愁烦,内中一个想起,只问得一句:“妈到底要哪天回来呀?”话才脱口,那两个跟着笑容顿敛,潸然欲涕,立把满室春气,化成愁云惨雾。又不知要费若干口舌,才能使他们止泪含酸,不欢而睡。小孩家纯然一片天真,三小兄妹虽听乃父和村人露出乃母已经野死,过了当年,就要告庙设主的信息,依然执意不信,断定乃母仙去,总会有日归来。只是孺慕太深,苦思不已,哀而不伤,悲而不痛。但惟其希望未绝,故此常时都在盼想,也容易放落,事过便忘。一会想起,又复情殷乃母,啼泪纵横。日常如此。

萧逸在房内守着三个愁眉泪眼的爱儿爱女,眼巴巴盼着把爱妻寻回。连番命人查问,俱说无踪。找过两个时辰,全村差不多被村人寻遍,终无踪影。这时雪势已止。雷二娘因小孩大人全未用晚饭,招呼下人端饭进来。三小兄妹俱都想娘,汤水不沾。萧逸自己自是吞咽不下。因两个小的乳未全断,又命人去请两个有乳的村妇前来。小孩哪里肯吃。人又聪明,先吃萧逸苦肉计吓住,俱不敢哭,只是流泪不止。这无声之位,看去越发叫人不忍。急得萧逸不住口心肝儿子乱叫,什么好话都哄遍,毫无用处。料知绝望,猛想起爱妻或许翻山逃走,又存了万一之想。恰巧两个心爱门徒进房慰问,并说全村雪地发掘殆遍,不见师娘踪迹。萧逸无法,悄悄对他俩说了心事,料定这般大雪,欧阳霜也不会走远,既想逃生,必在近处觅地避雪。命他作为自己意思,先不向众人声张,约几个同门,俟天微明,翻崖出村寻找。门人领命去讫。

萧逸本已悲深心碎,触绪伤怀,不能自己,哪里再经得起这三个爱儿爱女至性至情磨折和无人理家的烦扰,闹得终日愁索心病,凄然欲死。只半月工夫,人便消瘦了好多,连武艺都无法传授了。畹秋虽然阴险狠毒,用情却极专笃。见他悲苦,先疑下手稍慢,二娘或已泄露。嗣经仔细查探,竟似疑心乃妻死于二娘之手,奸谋已遂,宽心大放。想起萧逸绝好一个家庭,只为自己一念之愤,害得他这等光景,不由又怜惜起来。除每日同了丈夫、女儿及萧元夫妻前往宽解陪伴外,顺便并代指挥下人,料理家政,渐渐有了条理。又因年事将近,一切均为部署周详。萧逸见她诸事井井有条,自己已不似二娘初死时那般事必躬亲,杂乱琐细,身心交敝,颇看出她多年来余情未断。但又每来必与丈夫相偕,发情止礼,言动光明,一协乎正。由不得又是感激,又是佩服。哪知爱妻出亡,二娘惨死,全出于她的阴谋毒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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