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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七回 疾老成 僬人初窃位 拯生灵 侠女再除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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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夫妻和驼女恭请云凤往别处安置,仍由持仪仗的童男女焚香后随。由一片绿竹编成的屏风转将过去,面前便现出一座半亩方圆的院落。当中一排五间房舍,乃小王夫妻的寝宫。两旁台阶上也各有一排房舍。驼女便领云凤向左边这一排房子走去。升阶入室,里面也甚明洁,墙上挂着弓刀,地下铺着竹席,小几矮榻,尚可容身。小王夫妻躬身道了安置,说要午朝与臣民会商大事,便自退去。

小人本来心灵,沙、咪二人自经驼女把歧舌剪圆,敷了洞中灵药之后,连日夜地相从勤学,已能通词学语。闻声略询尼尼几句,便朝云凤连比带说道:“尼尼说妖人实在巢穴,无人知晓。不过群小未受他害时,曾有数十小人奉了王命,前往雪山高处采雪莲冰菊,来给全洞的人配那解毒圣药,归途在一处冰崖下面,看见他在一个冻冰筑成,里外透明的大茅篷里面,闭目打坐。面前有好几滩鲜血,大小参差,插着许多旗幡,均有五色烟雾围绕。彼时众小人除驼女外,尚是第一次看到这般大人,见他生相丑恶,周身常有电光闪动,疑是山神,没敢惊动,只悄悄朝他叩拜,迳自跑回。跟小王和驼女一说,驼女说那大人定非善类,就是神,也是凶神恶煞。好在雪莲冰菊,业已采回不少,足敷数年之用。再三告诫大家,不要前去招惹。万一无心相遇,急速觅地藏起,休要被他看见,闹出大祸。过没一个月,也是该万死的鸦利,因听去的人说那大人身旁异宝甚多,又问出大人坐在那里如死去一般,冰房当门一面全没遮拦,一时动了贪心。藉着采粮行猎为名,带了百十人出洞,行离雪山还有一多半路,假说恐惊大人,不能再进,把随去的人支开埋伏。他装作去引那山羊野兔出来,以便合围,暗中却带了四名心腹,前往雪山盗宝。他为人虽是凶暴,心却奸狡已极,寻到那里,并不敢以身试险。只教两名心腹先进去;余下两名伏在后面,准备放那毒箭,带接东西;自己藏在一个极隐秘的雪窟窿里,观看动静。遥望两名心腹走到冰房前面,大人毫未觉察,宝物近在咫尺,还不手到拿来。谁知那两名心腹才一踏进冰房门口,那大人倏地两只三角眼和电光一样,放出绿森森的亮光,睁开来闪了两闪,也没见他起身来捉,只把大手一指,幡上一溜黄烟放起,两名心腹便已跌倒。后面两名心腹,一个便是沙沙的兄长利利,比较狡猾,见势不佳,首先拨转头,不顾命地连滚带爬,往回路逃走;另一个还不知死活,跑上前对准大人,张弓便射,一气放了好几箭,眼看射到大人身上,都化成灰烟而散。这才觉出不妙,再想逃躲,哪得能够。跑还没到崖口,被那大人站起身来,慢腾腾走出冰房,只把手一招,便已飞了回去。抓在他手上,细看了看,怪笑了几声,一口咬向那心腹的颈上,把血吸尽,一阵声哭喊,不能走动。那大人又闭目打坐,鸦利才偷偷逃了回来。这事除鸦利外,前几年并无人知。虽死了三个,好在小人走单时,常有为鸟兽伤害的事,鸦利推说路上为大鸟抓去,利利又是他的死党,更不会人前提起。谁知这一来,闯了大祸,不久妖人便寻上门来。还算好,他并不以人为食。又因有几样贡品是药草,他不易寻觅。来的那日,恰好小王正率臣民在崖顶空地上煮药,被他看见。经驼女再三传话苦求,才答应每年只来两次,一次人多,一次人少,共献他精壮年轻的小人二十一名,再加各种应时山果,和那深藏山腹之中的惜惜草等灵药,才保得一年平安,不来随便伤害。后来王弟鸦利被放山阴,利利故犯法条,随后跟去,行时对沙沙说出实话,才知这祸是他们闯的。计算起来,人已死得多了。末一次采雪莲冰菊时,尼尼曾经在场,亲眼见过妖人,虽然事隔多年,那所冰屋还能记得。不过这座雪山,大人叫它着茫山,异常广大高深。现时已到山脚,莫说上到高处,便是离那妖人住的冰屋,还有二百多里的上下山路呢。鸦利腿快力大,那年从冰屋逃回,一口气走了一日夜,才到原打猎的所在。因为吃了这场亏,所以他造反时,明明见大仙闭着眼睛坐在殿里,却不敢乱动。我们此时要去,还得翻山过去,才能望到冰屋的峰上。就照这般走法,至快也要跑三个时辰,到了那里,已是半夜了。”

正谈说间,台侧乐声起处,六角宫墙上九座宫门同时开放。旁边八座门内先走出一对羽衣花冠的童男女,各执幡幢仪仗之类。这些童男女身高不及二尺,俱是一般高矮,个个秀发披肩,容颜韶秀。那各种仪仗的头上,都雕有一个鸟兽的头。口中含着一小片点燃的木香,香味和初人门时小人手中所持的相似,氤氲袅绕,清馨馥郁,闻之神爽。云凤方要问驼女这种木香采自何处,小王已率二妃恭迎出来,躬身肃客,三揖退去。驼女闵湘娃便改向前面引导,云凤跟着进门,小王夫妻率八对童男女在后。云凤入宫一看,在大人眼里,宫廷广才数丈,并不算大。可是画栋雕梁,丹壁绣柱,都工细已极;再加上陈设精致,物事玲珑,处处颇显得富丽灵巧之致。这时盛筵业已摆好,共设了五个座位。当中一座归云凤坐,像个平时王位,比较高大;两旁四个六角雕花的木墩,高才尺许,上首坐小王、驼女,下首坐两个王妃。入席之前,小王、二妃向中座三拜三揖,主客就位,乐声便起。菜已预先摆好。所用杯着,比常人所用,倒小不了许多。杯子都是贝壳做的。菜肴有十八味,大中小各六味。大菜用小鼎,中菜用木制的盒,小菜用贝壳制成的盘盂,俱是六角形式。多半俱是冷食,除猪羊两样外,荤的俱是山禽野兽的腌肉,素的俱是野菜、黄精、奇花、异果之类,五颜六色,配搭匀称,看去甚是鲜艳。因是岩盐所制,味道极好。饭食是黄精的粉和山芋、山麦制成的六角方馍。云凤多日不曾肉食,吃得颇为香甜。吃到差不多时,随侍女童才捧上一大葫芦酒来,颜色碧绿而清,色香味俱臻绝顶。驼女说是用山中几十百种异花和果子制成。云凤连声赞美。小王又慇勤劝饮,酒到杯空,不觉一大葫芦酒饮去了一半。有了醉意,才行终席。

云凤听出言中大意,自己仅仗一剑一针,妖人必会邪法。昨日得胜,乃是出其不意,事有侥幸。深夜赶到,正可乘其入睡时,暗中下手,岂不比白日对敌还要强些?想到这里,便催三小起身,先行往山上走去。半山以上,便有积雪,越往高,雪益厚。快到山顶的十来里路,冰雪受了白天阳光融化,入晚冻结,冰雪融成一片,冰壁参天,云冻风寒。加上道路崎岖转折,甚是曲回,刚刚猱升百丈,倏又一落平川,真个难走已极。山高只三十多里,竟走出两三倍的途程,才行到顶。云凤见上面很为平广。时间业已子夜,三小虽然欢呼,俱都显出疲乏之状。离妖人所住的冰屋,还有一多半的路,不得不歇息一下。便命咪咪和尼尼说,择一避风所在,吃点干粮果子,歇一歇脚后再走。咪咪欣然禀道:“今日因有大仙一路,胆壮高兴,要快得多,这就快到了,大仙如是不用饮食,我们到了再吃吧。”云凤惊问:“路才半途,怎说快到?”沙沙接口答道:“路虽只走了一半,因是上山艰难,下山容易。尼尼记得地头,不消多时,便可到达了。”云凤不便再问,便随三小,迎着寒风,顺山顶往侧走去。

云凤闻言,笑道:“我虽在仙人门下,学道日子无多,除身有仙传法宝,略知剑术外,别的知识,还不是和你一样?不特这种小人尚是初见,连说也未听人说到过。我想所传文王八尺,汤交九尺,大概古人禀赋至厚,所以躯干要长大些。后世人心日坏,嗜欲日多,人身本来脆弱,长一辈的受了侵夺剥削,自然遗毒子孙,一代一代传将下去,年代一久,自然人种便日趋矮小,不过当时不显罢了。他们本是万千年古国,语言文字又绝了种,所以后世无从稽考。我们从黄帝算到如今,也只几千年光景。现在的人体,已逐渐比古人小,照目前风俗人情看下去,再过相当年代,焉知不是后车之续呢?他们立国,还要古远,算起来,也并非不在情理之中。且等我异日回山,见了仙祖,问明白他们来历劫运,如能有所助力,我必再来,那时自见分晓。”驼女闻言大喜。

云凤便率二人直奔外洞,尽头处,也有小门紧闭,破门出去,乃是适才石台的后面。耳听群小喊杀之声汇成一片。转到前面一看,洞中臣民业已闻声齐集,人数何止数千,正在台下与逆党交战,不令逃走,只是不见那为首叛逆一人。云凤大喝一声,群小回顾,见仙人出来,欢呼之声轰然暴发,震撼全洞。那些叛党知难逃走,吓得纷纷掷了弓刀,伏地哀鸣。沙、咪二人跳上石台高处,朝众小高声指说。云凤言语不通,料是向臣民说明经过。再看叛逆那一面也不下千人,自沙、咪二人一说,便被王党臣民收了他们的弓刀,逼向台侧空处,分出多人,持兵看守。云凤对这些叛党,也不知怎样处治。正向小人群中寻觅逆首踪迹,咪咪走过来连说带比,意思似说逆首一见仙人无恙,奸谋败露,业已逃走,无法再去擒捉,须等驼女到来,再作商量的神气。便不再搜寻,径在石台阑干上坐下,看群小神情,仿佛儿戏。暗忖:“世间的杀伐征逐,治乱兴衰,迭为消长,无非为了鸡虫得失,不惜箕豆相煎,到头来获得些什么?不想这弹丸小邦,僬侥细民,也是如此。以彼例此,看起来,还不是和这些小人儿戏一般,真是好笑。”正在沉思,驼女已领着小王、王妃穿着一身黑服,哭丧着脸,几名护卫抬着受伤次妃,奔了出来。先向台前臣民哭诉,意似自责;然后回身,朝着云凤跪拜。

这时银河耿耿,残月在天,四无人声,甚是幽静。云凤本人藏在祭坛侧一株大树后面,装作倚干假寐。早连说带比,教了沙、咪二人,妖人来时,如何应付,诱他入伏,去时比往常提早了些。云凤等了一会,还没响动。仰望青空云净,流光下照,山原林木,如被银装,四围风景清丽如绘。妖人来路雪山一面,月光中看去,仍如烟笼雾约,上接云衢,看不见顶。只近云高处,积雪皑皑,与月争辉,是否上面可通白阳崖,尚无把握,不禁又焦急起来,哪还有心肠再流赏风华。正在愁烦,忽听远远一阵尖锐的风声,从雪山上吹来。咪咪忙跑过来用手比画,意思似说妖人将至,请云凤早为戒备。云凤虽作色命他速回原处,免被妖人看破行藏,初临大敌,心中也未免怦怦跳动。

云凤虽不明个中原委,驼女和自己究竟是同种的人类,一见她受群小如此荼毒,早按捺不住,一声大喝,拔剑奋身闯入。为首小人正回过身来,一见云凤来到,大吃一惊,口里一声怪叫,身子早慌不迭地往侧室中退去。其余群小,俱知云凤是手诛千蛇,来自天上的大神仙,哪里还敢交手,登时一阵大乱,纷纷相随往侧室逃窜。有的竟吓的晕倒地上,动转不得。云凤也不管他们,走向驼女身前,用剑将绑索割断,放起身来。驼女先时自分难以活命,只盼仙人不曾中毒,沙、咪二人不变心叛王,还有一线生机。一见云凤果然平安到来,不由悲喜交集,不顾说话,先过去将王妃解绑扶起。云凤见她痛苦吃力,连忙过去相助。驼女颤颤巍巍,指着侧室说道:“这里出了叛逆。小王藏身地底密室,正在设法求援,我和王妃抵死不说,未被贼子发现。小女子受伤难行。如今外层洞内,群贼正在劫杀臣民,贼首便是适才逃去的那厮。小女子救了王妃,便去与小王送信。请大仙带沙沙、咪咪二人出去平乱。那叛党,多半是受了凶逆挟持,并非出于本愿,望乞大仙手下留情,只将逆首擒住。等小女子到来,再行禀明经过。”这时沙、咪二人见云凤吓退逆党,早跟了进来。地上吓倒的小人,因云凤没有动手伤害,一个个都溜起来,往侧室中的间道逃了出去。仅有两个行刑的党羽逃慢了一些,吃沙、咪二人一人斫了他一刀,负伤逃走。云凤等驼女说完便道:“你身上受伤,我去之后,不怕逆党再来侵害么?”驼女忙道:“他们惧怕大仙,知道未被毒酒醉倒,益发畏惧。小女子深知他们习性,决不敢再来了。”说罢,又连连叩头,催云凤速去。云凤依言命沙、咪二人带路,这次径由侧室出去,里面两扇小门,已被逃人由外关闭甚固。沙沙说有办法,正要绕出去开,云凤已用剑朝门缝中斫去,跟着一脚踢开,乃是一条甬道,高才通人。沙沙说左面通着王宫,右面通着外洞。

似这样过有半个时辰,雪山卷起一团浓雾,风沙滚滚旋转不休,往上一起,又落下去。起落三次之后,倏地似抛球一般升起,在空中一个大旋转,便往祭坛这一面飙轮急转飞来。雾影中隐隐有青黄二色光华掣动,不时发出尖锐凄厉之声。片刻工夫,已离峰头不远,眼看到达。忽然叭的一声,烟雾一齐爆散,从中现出一个妖人,直往祭坛前面飞落。云凤见那妖人是个道装打扮,身材伛偻,大头细颈,尖眼碧瞳,浓眉凹脸,缺口掀唇。顶上戴着一个金箍,乱发如绳,披拂齐肩,中间还杂着一串串的纸钱和黄麻条。一手拖着两个丈许长的大麻布袋;一手拿着一件似槊非槊,长约五尺的奇怪兵器。除尺许长的柄外,槊头上插着许多三尖五刃的小叉。适才所见青黄光华,便从槊头上发出。真个生相凶恶,丑怪无比。一落地,便将头一个口袋的底一抖,那布袋立时和打了气一般膨胀开来,斜搁在祭坛侧面。然后坐定,抓起果子便吃,坛上群小见他到来,纷纷伏倒跪拜。妖人将手一指口袋,群小便争先恐后地把坛上许多贡品捧的捧,抬的抬,一齐放入口袋里面,意若献媚。独沙、咪二人在旁不动,装作害怕神气。妖人因小人性灵,历来受享时,都有几个希意承旨,故意舍生取媚,为国求福,抢着代装东西的,并且这两年都留下过几个,见群小动手时,虽比以前踊跃得多,先也没有在意。正吃得高兴,忽见内中两个比较精壮的小人,竟自袖手一旁,神气畏葸,几次欲前又却,颇似有什话要说之态,厉声喝道:“你这两个小孽畜,难道此时害怕,就有用么?做这脓包样儿,有什么用处?”

当下随着沙、咪二人出室一看,除那死去的两小外,更无一人防守。三面宫室,都是静悄悄的,不听一毫声息。小王既然对自己要下毒手,何以只派两个进毒酒的,还把沙、咪二人也放了进来?心中正自奇怪,沙、咪二人已一路比着手势,领着自己,往外走去。云凤也不管他们,且看到了那里,见着驼女再作计较。一连跟着穿过两处宫院,都未遇一人。最后走到宫侧一个小门,才看见门内群小喧哗之声。沙沙回身摆手,云凤会意,把脚步放轻。纵身入门一看,门中也是一座小院落,两间上房,高约丈许。鞭挞呼叱,与驼女怒骂之声混成一片。沙、咪二人将手往室中一指,迳自避开。云凤走近门侧,才一探头,便见室中站定一个小人,衣饰打扮,俱与小王相同,却不是小王本人。地下绑着驼女闵湘娃和小王的次妃,周围站着数十个短衣赤臂,腰悬弓刀,手持荆条和带着小刺长鞭的小人武士。这些武士正在行刑,拷打驼女。那王妃本来眉目如画,这时上身衣服全被剥去,已被打得雪肤凝紫,菽乳泛青,玉容无主,痛晕过去。那驼女一任群小用荆条毒打,却是满脸愤怒,戟指怒骂不绝。那为首身着王服的小人面带奸狡,手执皮鞭,绕室缓步,不时挥鞭向驼女身上打去,状颇焦急。

三小本来矫捷,这一上到山顶坚冰之上,走起路来,更是迅速非常。他们并不在冰上跑,各从所背行囊内取出一副形如半船,长约尺许,精铁制成的套子,将双足踏在里面,两足往冰上用力一蹬,便飞也似往前滑去,迅疾如箭驶,拿云凤的脚力,也不过刚刚跟上。一会到了一个所在,雪光中望去,别处山径都是冰壁雪岭,巉崖峭壁,独这一面是个斜坡。虽然相隔地面太深,半山以下没有冰雪映照,又有暗云低浮,望不到底,看那形势,却是一溜坡下去的。沙沙说他三人准备踏着那套子,往山下溜去,顷刻便到。云凤说是太险,万一近底处遇有危石阻拦,定然没命。三小以为云凤因了他们,不肯腾云。力说平日均已熟练,在亡国以前便学会这等下山之法,不过前人用来荒嬉,如今却济了实用等语。

原来这些小人也是大人国种,退化到此,难怪他们形态面目,居处服装,都与常人一般无二。怎么几千年来,不见于传载呢?云凤见小王夫妻进宫未出,暗忖:“这里既然历国久远,代有圣明,语言因为歧舌所限,文字当不会没有。况且耕织佃渔之具,和他本族痛史,俱从载籍中查出,想必不会没书。”便问驼女:“小人国书史册,当有掌管收藏之人,可能取来一视?”驼女叹口气道:“说起来真是可怜可恨!他们旧日文字书籍,也和我们中原上邦一般,浩如烟海。只为亡国的前一两世,一班在朝在野的浑虫只知标新立异,以传浮名,把固有几千年传流的邦家精粹,看得一文不值。流弊所及,由数典忘祖,变而为认贼作父。几千年立国的基础,由此根本动摇,致于颠覆,而别人的致强之道,并未学到分毫。起先专学人家皮毛,以通自己语言文字为耻,渐渐不识本来面目,闹得本国人不说本国话,国还未亡,语言文字先亡。后来索性嫌它讨厌无用,将所有书籍文字一火而焚。纵然有一些没有烧尽的,如我们鲁壁藏书之类,可是当国亡家破,逃难入山之际,谁还想得起这些东西?就是寒俄老王所见几本遗民记载,内中说到本族以往光荣事迹,以及耕织渔猎诸般器物,一则半出臆度,语焉弗详;二则面目全非,已不似他们旧日的文字,而且星星点点,也不能据以立言教化。此时又忙于求生,与鸟兽天灾相抗,实无余暇再去谋求。日子一久,从此亦无人能识,便是他们的语言也变得不大相同。戈戈载籍,总共才十余本,如今尚存在小王宫中,当作前朝遗物看待。这十多年来,从没见他们取阅过。他们自己人尚且不解,何况外人。少时宴后取来,大仙如能晓谕他们,更要感激不尽呢。至于适才所说数千年前盛朝轶事,小女子未来此时,也曾读过几年书,远稽往古,近察当世,九洲万国之中,并不曾听说有这么一个亡了的大国。他们又是历代老人用口传述,无可参考,实难令人相信。也许他们不过是古称僬侥之国,说不定是前朝好说诳的人编造出来的吧?可是他们每年几个祭节,又那般隆重壮烈,深入人心;而且除人体大小外,一切衣食起居,无不与我们大致相同,看去又似真有其事,疑团至今未释。大仙从天上来,当能前知,看能明示一二么?”

云凤见三小甚是自负,只得罢了。暗忖:“自己在被称为神仙,如若落在三小后面,岂非笑话?”这等下山之法,又未习过,不敢轻易尝试;加了爱怜三小,更恐他们先到,遭了妖人毒手。方在为难,猛想起自己从云空坠落,尚还无害,适才见有一面是个垂直往下的峭壁,何不由此提着真气,纵了下去?于是说:“你们既坚持要下,可放小心些。我自由上面缓落吧。”三小领命,各自觅路,先行滑下,丝丝两三声响过,每个小影子真如弹丸走板,流星飞渡,晃眼工夫,没入薄雾之中。云凤也跟着跑向来路,寻到那一处峭壁,料可直下无阻。施展白阳洞壁上悟出的内家真功,站在崖口,双足先用力一蹬,平飞纵出去二十多丈远近。然后将气平匀,两手平分,往下飞落。这次不比上次云中失足,先就有了准备,丝毫也不惊慌,预计从空下落,也须片刻工夫,便在空中纵目浏览。才一起步,便见侧面有一座山,比这一面要大得多。当时也未想到别的,只听耳旁寒风呼呼,冷气侵人。下到一半,冰雪已稀,眼前眼侧的林木花草,奇峰怪石,似卷轴一般,电转云生,往上飞去。知道离地不远,忙把真气一提。低头看那落脚之处,乃是一条谷径。崖上这一纵,恰好不远不近,正落在谷径当中。两崖路旁,合抱参天的古树,和那径尺粗细的老藤,不知多少。有了上次遇见怪蛇的前车之鉴,自知无妨,便不打算再三攀附。眼看离地只有七八尺,一口真气一缓下坠之势,倏地在空中一个大翻转过去,化成一个风卷落花之势,径朝平地上侧面而下。等到足尖着地,身子站稳,竟和低处纵落一样,连头眼都不觉昏晕,不禁大喜。心想:“这仙家内功,怎这般玄妙?要是上升也如此容易,岂不是好?”细一端详上下方向,小人滑落之处还在前侧面。听沙沙说,他们滑落到了无雪之处,还得另换方法,尚有一些耽搁。虽然决无她下纵得快,到底他们人小力微,不甚放心,无暇浏览谷中景致,迳自出谷,顺右侧山麓,往三小滑落的一面寻去。

云凤听妖人说话口音,颇似闽南一带,声如枭鸟,甚是刺耳。知沙、咪二人快要引他入伏,算计妖人既能腾虚飞行,必然精干邪术,凭真打恐非敌手。自己虽然几次祝告五姑垂佑,至今尚无迹兆。身在险地,一个不敌,不特自身难保,还要累及上万众生,不能不慎重一些,先发制人。仙剑光华灿烂,难于暗用,只有飞针最妥。刚在沉思,等和妖人一对面,先放飞针,再拔出宝剑防身时,那沙、咪二人已装作战兢兢的,对着妖人朝旁侧不远的一株盘松之后连比带指。云凤藏身地方绝佳,一块危石上,一株合抱古松盘旋如龙,下垂贴地,全身俱被松、石遮住,除了有人抄向石后,便在空中下望也看不到。妖人见两小直打手势,心中起了疑心,不由立起身来,往那石后走去。两小光指着前路,又装作胆怯后退之状。妖人不耐,将身一纵,便飞落松、石后面。刚一落地,还未看清人影,云凤早悄没声地一扬手,把飞针打将出去,立时便是一溜火光,朝妖人迎面打到,妖人也是自信过深,以为区区小人,还会有什伎俩,万没料到有人潜伏,一时粗心大意。落处相隔云凤不过数尺远近,遽出不意,猛见一梭形的火光飞来,连忙腾身躲避,已是无及,一下正打中在左半边脸上。云凤更是矫捷无比,飞针刚一发出去,紧接着脚底下一点劲,一个龙项探珠之势,飞身直上,就势一剑,朝妖人颈间刺去。妖人刚被火光打中,奇痛惊忙中,知道遇见正派中的能手,稍不见机,决难活命,纵有一身邪法,也顾不得行使。身受重伤,逃命心切,慌不迭地一纵遁光,望空便起。同时云凤的剑已经刺到,见妖人要逃,立时一变招,化成一个银龙舞爪之式,反手一剑,将妖人一只左手齐腕断落。只听“呀”的一声惨啸,一道青黄光华挟着一团烟雾,如飞破空逃去。

云凤心中明白,正觉那毒酒被自己一提真气,发作更快,互相交战,口渴欲焚。见沙、咪二人如此作法,暗忖:“莫非异果能够解毒消酒么?”忙张口时,偏又口噤难开。眼看沙、咪二人满面俱是泪痕,心中着急,不顾周身火热,奋力运气,将口一张,一下咬了一满口。立觉满颊清凉,汁水咽到肚里,心中便爽快了许多。接着又吃了两口,已不似先时费力难受。等到吃完再吃第二枚时,手足已能转动,襟前汁水淋漓一片。再看沙、咪二人,已是破涕为笑。等到第二枚枇杷吃完,虽然头脑还有些昏胀,身子已差不多复原了。身方立起,沙、咪二人欢笑着跑上前去,将地下躺着的服役两小一刀一个,全行刺死。咪咪拉着云凤的手,去取身旁宝剑。沙沙便将身偏俯,学驼女走路神气,再做出被人禁闭之状,然后上前拉了云凤的手,往外就走。云凤恍然大悟。只不知小王那般虔诚厚待,怎会顷刻之间,变成恶意?好生不解。两个言语不通,无法询问,比手势费时费事。看沙沙、咪咪神色惶速,仿佛事在紧急,地下又杀死了两个。虽然自信凭着自身本领和法宝足能对付群小,毕竟身居重地,不知对方使的是什奸谋,总是从速了结才好。

云凤机警,知道不能腾空追赶,恐为人小招怨贻祸,便指着天空大喝道:“我乃白发龙女崔五姑门下弟子凌云凤,云游过此,见你荼毒生灵,稍示薄儆,未肯穷追。再不悛改,使用飞剑取你首级了。”说完,算计妖人必然听见。过去祭坛一看,坛上两个麻布口袋还遗在那里。群小正伏地跪拜,欢呼不止。云凤命将内中祭品倒出,放起飞针,用火去烧,奇腥之味,中人欲呕,一会成了灰烬。云凤不耐久停,妖人负伤逃去,虽未就戮,可是自己也无法寻踪。见天色已明,正打上路主意,回顾两侧,沙、咪二人不在,正要寻觅。忽听崖下群小欢呼,声如潮涌。低头一看,沙、咪二人已去送了喜讯,小王、驼女率了众臣民,正欢呼蜂拥而来,不一会,便到崖上。云凤告别欲行。小王因妖人未死,恐云凤走后寻来报仇,全族生灵无有□类,率众跪哭,再三坚留,仍请除了害再去。云凤心急回山,自然不肯,再三设辞譬说,已经警告妖人,况且妖人只知自己路过仗义,决不敢再来,也不会迁怒泄愤。小王等终是不听,一同跪伏在云凤身前,痛哭不止。云凤心慈,也觉不忍,想了想,只得答应再留一日,如明晨妖人不来,便自己带了沙、咪二人,命一个以前去过的小人领路,前往雪山之上寻找。找到时,当代小王斩草除根;否则妖人必然负伤身死。自己也就此寻路上山,回转仙府,不再回来。小王、驼女知难坚留,只得允了。

云凤也到了做功课的时侯,因想询问小人国中许多事迹,便对驼女说了,留她一旁少候,迳自调息入定。做完功课醒来,见驼女不知何时走去,只门外侍立着两个童子:一个头顶一六角木盘清水,手持盥中;一个捧着一大葫芦酒。身后脚旁却伏跪着相从回山的沙沙、咪咪二人,手持弓刀,状若戒备。见云凤睁开眼睛,先过来叩拜之后,口里“嘤嘤”两声。门侧持着盥具、葫芦的两小人躬身走进,到了云凤面前,将盥具和葫芦高举过顶,跪在地上。云凤比着手势将四小唤起。闻着葫芦酒香,刚接过手,便觉沙、咪二人在扯自己衣襟,也未介意。径摘下上面挂着的介杯,倒出来一看,酒色殷红,入口香腴,比起适才筵间所饮,还要醇厚得多。云凤原有酒量,因酒味特佳,越喝越爱,不由又饮了几杯。正欲再饮,忽觉又有人在扯自己衣角,低头一看,正是沙沙,满脸带着惊惧之容,眼睛不住流转,意似有所顾忌,不敢出口。捧葫芦、盥具的两小却是面有喜容。云凤猛地灵机一动,心想:“小人全族奉自己若天神,既命驼女在此陪侍,如无特殊之事,怎会久离不归?这等小人,到底非我族类。适听驼女说,沙、迷二人因闻自己要将他们携上仙山,喜出望外。赴宴时,不知他二人何往,此时伏在自己身侧,手中却带着弓刀,大有护卫之意。看他们脸上神情,与这执役小人迥异,又用手连扯自己衣角,莫非酒中有了毛病?”刚一想到这里,渐觉头脑有些昏沉,神倦欲眠。照平日和小王宴上所饮的酒量相比,并不算多,何以醉得这般奇怪?便把酒葫芦往地下一掷,正欲喝问,忽然身子一软,竟要往榻上倒去。知道不妙,忙运真气将神一提。猛听“呀”的一声惨叫,两眼迷糊中,见一点寒星从身侧飞出,面前执役两小已倒了一个。另一个正要逃跑,沙、咪二人早飞身纵起,将他按倒擒住。云凤灵明未失,眼睛也能强睁,只是四肢绵软,真气一时提不上来。情知事有变故,方在焦急无计,沙、咪二人已慌不迭地走向身旁,径将云凤腰间革囊解开,将昨晚所得的那枚大枇杷取出,争先恐后上榻扶着云凤,将枇杷外皮撕破,塞向云凤口边。

当下又转回小王洞内,欢聚了一日。半夜,又照前去往崖侧潜伏,候至日中,没有动静。云凤二次告别。小王知云凤爱吃金果,早命人采了十枚。又由驼女指点,代云凤备好干粮果品,外有四粒夜明珠,一齐献上。云凤早就推辞过,不收谢礼。见是一些吃食及合用的东西,略微谦谢,也就收了。沙、咪二人,小王论功酬劳,也各赐了一些国宝,以代封赏。当下云凤便带了沙、咪二人和一名小向导叫做尼尼的,一同别了小王、驼女等人,乘白天往雪山进发。仗着三小人都是久惯出行,身轻体健,捷逾猿猱,一路奔驰,走到未申之交,便到了雪山脚底。这一路的地形,是越往前越高。云凤见高山前横,先以为便到了雪山脚下。及至身临切近,抬头一看,云雾弥漫中,仅依稀看得见山顶。不禁大为失望,停了步坐在山下,呆呆地望着天空,半晌做声不得。咪咪见云凤面有忧色,当是行路饥疲,便和沙沙将带的干粮果品取出献上,云凤无心食用,随便分了一些与三个小人。想起那日一朝失足,便隔仙凡,好容易盼着一点途径,谁知走到近前,依然和别的山头一般。仰望苍穹万丈,无可跻攀,越想越难受,一阵伤心,几乎落下泪来,感伤了一阵。沙、咪等三小已将分给的粮果吃完,来请上路。云凤暗忖:“自己平时目力颇能及远,坠落时虽在风雨之际,因恐受伤,曾提起真气,稳住身子下落,并非随风飘荡,决不致被风吹刮出老远去。事后细细查看四外山形,只雪山这一面,不特方向风头都对,而且雪封雾锁,高矗云际,定是仙山根脚无疑。如今变成幻想,目力所及,已无再高之山可以指望。如非福薄命浅,以致旷世仙缘得而复失;便是叔曾祖母赐了仙剑、飞针,知道自己把白阳真人洞壁遗图练得有些门径,特意故弄玄虚,使自己下山积修外功,磨炼一番,等日后机缘到时,二次再来渡化也说不定。昨早妖人逃去,尚未伏诛,何不趁此时机,寻上门去,为上万生灵除害,岂不也是一件功德?”想到这里,把先前许多愁烦,减去了好些,立时喊住三小,问妖人怎生起源,巢穴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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