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八回 惊兽阵 绝涧渡孤藤 采山粮 深林逢恶道
原来那妖道先听风子怒骂,已是着恼。又听风子说起师父是醉道人,猛想起只顾收服两个好徒弟,忘了这里离峨眉巢穴不远,倘如首脑人物寻来,人被救去无妨,万一被敌人看破机密,岂不前功尽弃,白费连日心血?偏又爱惜这两人资质实在不差,纵不肯降顺门下,生擒回去,作异日报仇炼宝时主要生魂也是妙事。方在委决不定,不想风子竟会从奇危绝险中撒手一镧打来。妖道纵不是旁门高手,也非平常之辈,这一镧何能打中。妖道见两个敌人竟能在步下与飞剑相持了好一会,身手矫捷,疾胜猿揉,一路纵奔跳跃,两个徒弟一点也未占着便宜,尤以风子更为灵活。刚赞得一声:“峨眉剑法真是不凡,连两个初入门的小辈已是如此。”忽见敌人纵起时猛一偏头,手扬处打起一样东西。妖道暗骂:“好业障!死在临头,还敢暗箭伤人。”将身一侧,便已让过。风子力量本大,那镧又沉,用的更是十二成的足劲,镧虽未打中妖道,却打中妖道身后一根二尺粗细、七尺来高、上丰下锐的石笋上面。只听卡嚓一声,火星飞溅,那根石笋齐腰折断,倒将下来,正落在妖道的背上。妖道原是两手交叉,箕踞而坐。镧飞来时,知是一件寻常兵刃暗器,懒得用手去接,一时大意,随便将身一侧。却不料身后还有这根石笋,碎石火星先飞溅了一头,接着那大石笋倒下来把妖道后心打了一个正准。若换常人,怕不筋断骨折,满口喷血而死。就饶妖道一身本领法术,也因轻敌太甚,疏于防护,虽未受着重伤,也打得脊梁发烧,心里怦怦乱跳。这一来,将妖道满腔怒火勾动,忙怒喝道:“徒儿们!快下手将这两个业障擒回山去祭炼法宝,只暂时休伤他们的性命。”活该风子命不该绝,妖道偏在此时一喊徒儿,那道童以为不许下手伤他,略一迟延,风子已从飞剑底下逃了活命。不提。
这时小三儿已从怪物背上纵到树枝上,与云从相见。主仆都有一肚子话想说,无奈兽啸喧天,一句也听不出。急得小三儿用手往下连指。云从、风子同往下面看时,因为这两个怪物从兽群后面飞来,为首的怪兽尚无知觉,正待纵起寻仇,被内中一个赶到,一阵乱抓,连死了好几个。这才知道来了克星,吓得那已纵起的四肢无力,跌了下去。未纵起的,刚一看见,便自齐声悲叫,拚命逃窜。偏偏兽群大多,路被自己阻塞,急切间哪里逃走得了。只见数十丈灰尘影里,万头攒动,互相践踏挤撞,乱作一堆。前面兽群不知道逃,后面的又被怪物吓得往群中乱钻。这些兽群越拥挤,那两个苍背金发的怪物好似越着急。猛地将身同时纵起,就在万千兽群头顶上往来奔驰。长臂一起,便一爪抓起一个,掷出数十丈远去。所到之处,团团黑影,满空飞舞,恍如千顷黑浪中闪出两条金线。那些怪兽原极合群,只管悲鸣跳跃,兀自不会寻路逃遁。
那妖道师徒三人来历,且在此抽空一叙。
风子只听到耳边一阵扑嗒之声,眼前一花,那背人的怪物长臂分处,近身枝干全如摧枯拉朽,纷纷断落,喊声:“不好!”正要一镧当头打去,不料怪物两只脚爪业已抓紧树身,两条手臂又长又快,只一伸手,将风子的铁镧接住。风子觉着力猛非常,身站树权用不得力,百忙中左手抓树,右手用尽平生之力往回便夺。两下里方一较劲,那怪兽背上少年一面学着怪兽啸声,一面直喊:“少老爷!是自己人!。”这时下面群兽奔腾悲啸之声,已震得山摇地动,哪还听得出人的说话。云从手持宝剑,见群兽未退,怪物又来,原也准备冒死一拼。及见两条黄影刚一飞近树前,看出身形,内中一条忽然翻身退下;另一条背上背着一人,仿佛面熟,仍是如飞扑来。正要仗剑上前,与风子合力迎敌,猛一眼看到兽背上那人口里乱叫,双手乱摆。定睛一看,正是以前误走绝缘岭,在荒山黑夜之中走失的自幼贴身书僮小三儿,不由又惊又喜。连喊风子住手,俱未听见。只得越过枝去,在风子耳边大声急呼道:“这怪物背上背的是自己人,想必没有恶意。”风子刚把话听出一些,劲略一松,对面怪物好似有了知觉,竟然舒爪将剑拨开,长啸一声,往树上纵去。云从见那怪物回身时节,背上却是苍色,长着一缕极长金发。猛想起先前误走荒山,走失小三儿,第二日所遇那苍背金发,行走疾如飘风,似猿非猿之物。既和小三儿一起,当然是友非敌。适才这两条黄影初飞来时,曾见兽群大乱,飞到树前,正值为首百十个怪兽纵起,被内中一个长臂挥处,纷纷坠落,能救自己与风子出险也未可知。
那妖道乃是越城岭黄石洞飞叉真人黎半风,前文业已表过。出身旁门,早年作恶无算。近数十年因受一个能人警戒,本已杜门不出。不料徒弟惹祸,新近在罗浮吃了武当派中人的大亏,又将他袒护的爱徒杀死。知道势孤力薄,本领又不如人,本想投奔北海陷空老祖那里,借他炼了法宝报仇。偏巧在福建武夷山顶,路遇万妙仙姑许飞娘,说起三次峨眉斗剑之事,内中有两个阴人与她为难。意欲寻一个多年不露面,不为峨眉派中人注目的人,潜往峨眉后山,祭炼一种邪法,以备事先将那两个阴人引来除去。意欲烦他前往,就便约他归入五台一派。黎半风一问那两个阴人,正是天狐宝相夫人的二女秦紫玲姊妹,所行的法又是先破去二女元阴。既可惜此结纳许飞娘和许多异派中的能手,又可满足色欲,还能得一件旁门异宝。当时揽了下来,接过许飞娘的宝幡灵符,传了炼法,便悄悄带了两个徒弟往峨眉后山姑婆岭飞娘所指之处进发。好在深知峨眉派素来与人为善,不咎既往,只要自己不露出为仇痕迹和在外胡为,炼法之处又深藏地底,有符封锁,除非先知底细,决难为人发现。即使遇见峨眉派中人,也可和他明说自己因爱峨眉灵秀,隐居修炼,也不致受人干涉。师徒三人到了地头,便每日天明,照传授之法施为起来。到底作贼胆虚,知道自己两个新收的门徒本领不济,不能胜了望之责,事虽隐密,还恐有敌人中的高手寻来为难。想寻一个同党,以便自己行法时在山顶了望,一遇有警,一个暗号,立时可将法收起,敌人寻来也不怕,岂非万全?叵耐自己多年不曾出世,所有当年同恶,因受各正派逼迫伤害,大都或死或逃,不通音问,急切间寻不着人。起初又忘了请飞娘代约,只好仍命两个徒弟勉为其难,小心行事。
入山越深,景物越发幽静灵奇,越上越险。二人见天色晴朗,白云如带,时绕山腰,左近群山万壑,随时在云中隐现。加上仙灵咫尺,多日辛苦之余,眼看完成宿愿,越前进,越兴高采烈。一路无事,渐渐忘了忧危。谁知乐极生悲,祸患就在前面相俟,二人一些也不自知。经行之路是一条山梁,须要横越过去。还未走到山梁上面,行经一片森林之内,正要穿林上去,忽听头顶上隐隐有破空之声。二人抬头从树隙里往上一看,日光下似见两点淡黄星光飞过,一会又飞了回来,来回往复,循环不已,就围着那山梁一带飞绕,也不下落。二人此时见了这般异状,如果隐身密林中不出,或者不被敌人发觉。偏偏心里虽觉有些惊奇,脚底下仍忙着前赶,并不停歇。及至走出那片树林,前行没有几步,云从、风子猛地同时想起昨晚所遇之事,这才疑心到那是仇敌追来,在空中寻觅自己踪迹。连忙择地藏身时,空中两道黄光忽然并在一处,闪了两闪,在左侧面来路飞落下去,转眼不见,暗幸所料不中。待有半盏茶时,见无动静,益发放心,便仍往前行走。刚一越过山梁,下坡之际,忽听身后天空中又有破空之声。回头一望,那光越盛,又添了一道青黄色的,照二人所行方向,疾如电掣流星而来,偏偏山梁这一面尽是斜坡石地,除石缝中疏落落生着一些矮松杂草外,急切间竟寻不着藏身之所。云从因为隐身无地,来人从高望下,容易观察,既逃不了来人目光,不如故作从容,相机应付。自己一慌张,岂不反露马脚?便低声嘱咐风子装作不知,照常赶路。风子原本没有云从害怕,闻言答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左右已给他看见,怕他怎的?”
这一席话罢,天已黄昏月上。三人一兽在岩石上坐定,望见对崖藤蔓阴阴,月光照在上面都成碧色,颇有野趣。久等老猱不来,因山高气冷,正与小三儿商量宿处,忽然一阵山风吹来,顿觉衣薄身寒,有些难耐。猛想起行囊食物俱在山人身上,适才说到两个山人,因急于想听小三儿涉险经过,未顾得谈,便和小三儿说了。小三儿闻言,忙叫他妻子长臂金猱快去找寻。言还未了,他妻子倏地起身,往来时石缝外面纵去。风子恐伤那二人性命,忙着跑出,在它身后直喊:“这事不怪他们,只将行囊取来,莫要弄死他们。”月光之下,一条金影疾如星飞,已往山顶上穿去,晃眼不知去向。再往山下面一看,只见万头攒动,烟尘弥漫,吼啸之声仍自未减。估量野兽太多,退完还得些时,便回身与云从说了。小三儿道:“少老爷不愁没有宿处,少时小的妻子回来,如野兽仍未退尽,可由它和小的岳母将少老爷与商老爷背起,由兽背上行走,回到小的山洞中住上一夜,明早再由它母女背着护送出山便了。”风子插口道:“我看你走起路来也是它背,它母子既背了我们,你岂不是落了空?”小三儿道:“小的不过比它母女走得慢些,急于想见少老爷,才叫它背的,并非不能行走。不过从兽背上过,可由它抱一个背一个也就是了。”
正说之间,已有两道黄光追出二人前面丈许远近落下,现出两个道童打扮的少年。内中一个较为年长的,一落地便迎头拦上来问道:“你二人往何方去?是做什么的?”言还未了,后面那一个已插口大喝道:“师兄,你还问什么?这小黑鬼身畔带的不是尤师叔的法宝囊么?还不捉了他去见师父?”风子先时一见两道童拦路问话,已料来意不善,早伸手暗握昨晚所得那口宝剑的柄,准备先用话去支吾,略有不对,仍是给他来个先下手为强。一听身带兜囊被后面道童看出是昨晚妖道之物,知道行藏败露,除了一拼,无可避免。不等后面道童把话说完,暗朝云从递了一个眼色,也不出声,倏地左肩一摆,甩下身背行囊,就势左手先拔身背铁镧,一个箭步纵上前去,照准头一个道童当头就是一镧。这回对敌的事,不比先前两次,均出敌人之意,那道童能力又远在鸦林砦所遇小妖道何兴之上,哪里能打得上。那道童见风子一镧打到,口里骂得一声:“业障!”脚一点,往上纵起,右手掐诀,口里念咒,伸出左手正要往腰间宝剑拍去,飞将起来伤人。却不料风子早打好双料主意,左手镧打出去,右手仍还紧握身后斜插着的剑柄。见敌人身法甚快,躲过迎头那一镧,忙将右手一用力,顺着身后宝剑出匣之势,身往左一侧,一反腕,使了一个分花拂柳的招数,剑尖从左侧下面向上撩起。跟着再变了个猿公献果的招数,就着敌人往侧纵避之势,连肩削去。那道童万没料到敌人右手上还持有一柄剑,身手又是那般快法,喊声:“不好!”连忙缩肩收臂,往后平倒,打算避过剑锋,再放飞剑出来。只觉右手尖一凉,右手已被风子的剑撩着一点,割落了两个半指头,顿时便疼痛起来。风子还待赶上前去动手,忽见黄光一闪,后面那个道童已将飞剑放出,快到头上,不敢怠慢,忙将峨眉剑法施展出来。一个空中,一个地下,争斗不休。所幸敌人剑术不高,还未炼到身剑合一地步,偏巧风子昨晚又得了那口好剑,若单是那柄铁镧,命早完了。当下风子单和第一个道童交手,两下动作俱都疾如飘风。
言还未了,那怪物又朝小三儿连比带叫。小三儿又对云从说道:“小的妻子说,它母亲的主人虽说这两日内不能见生人,照说的时候算起,这时恰好过去。日前它母亲奉命采药,曾见前途还有毒虫,恐少老爷又去遇上,情愿相随护送,到了地头,再行分手。”云从闻言,心中大喜。风子自出生以来,除笑和尚外,从无人敌过自己的神力,适才铁镧差点被它夺去,甚是心惊。这时细看它生得面貌狰狞,通体黄毛,苍背金发,形状与二山人所说完全不差。小三儿又生得那般文秀,两个却是夫妻,本已好笑。暗想:“这东西两臂比身子还长,似猴子又不似猴子,也不知是个什么兽类?”心中好奇,便低声叫云从去问小三儿。谁知怪物耳聪已极,忽然对着小三儿,指着风子连叫几声。云从因小三儿说它能通人语,恐它不快,正暗怪风子莽撞,用目示意,小三儿已经说道:“小的妻子说,商老爷意思,想问小的妻子出身,叫小的代它答话。它名叫长臂金猱,乃是专食百兽脑髓的神兽。它母亲生下它时,有一天捉了数十只虎豹,正要裂脑而食,忽遇它主人守缺大师走来,嫌它残忍,当时要用飞剑将它斩首。它母亲修炼多年,已有灵性,伏地哀鸣,再三苦求。大师念它修炼不易,食兽乃是秉着上天以恶制恶的天性,便将它收在门下,采药守洞。小的妻子因同类极少,没有配偶。正值小的那日随少老爷到成都去,误入深山,半夜口渴生病。老爷去寻水时,忽然来了一只野狗,将小的扑倒要吃。彼时小的已经吓死过去,猛觉身子似被什么东西夹走在天上飞行一般。天亮之后,才得醒转,身在洞内,病已渐好,旁边正立着它母女两个。先是吓得要死;后来见它拿果子来喂,并无恶意,又疑它是山神。便跪下向它苦求,请它指引出山,与少老爷相见。它母女竟通人言,互相商量了一阵,小的岳母便拿着小的一件外衣,一提篮果子,跑出洞去。第三天病好,便成了夫妇。日子一多,又由它母女领去见了守缺大师,才知小的被野狗扑倒时,被它救回洞去,又向大师求了灵丹,才得活命。那提篮本是小的妻子以前在山中拾的,因恐少老爷山行缺粮,装了果子送去。又因少老爷有一口仙人宝剑,人兽不通,恐起误会,不敢现身。只得先用小的血衣故意给少老爷看见,每日暗随身后,往提篮内添装果子,直护送到绝缘岭尽头,才行回转。大师又说,他的剑术只为防身炼魔之用,所参乃是上乘佛法。小的根基不深,不配做他徒弟,仅仅传了一点轻身练气之法,以备居山不为寒暑所侵,游行轻便。后来小的岳母又苦求了几次,大师说小的另有机缘,时犹未到,总是不肯收留。此山原与昔日少老爷迷路的荒山相通,它母女便在这野骡岭的北山顶山洞中居住。小的在此日久,便能知它母女语言,只不大说得出,倒也惯了,只时时想着少老爷。昨早小的妻子说,从山顶上远望,有汉人经过。先并没想到少老爷会打此经过,本想托人捎个平安口信。偏偏我岳母回来说,前晚它主人说,这两日如见生人,虽不致送命,它母女必有凶险,恐小的夫妻不知误犯。回洞送信,路遇四人,竟有少老爷在内。小的执意要见一面,它母女把大师的话奉如天神,一定不允。小的无法,只得商量暗中先在远处见上两面,过了两天的期限,再行相见说话,于是便远远随在少老爷身后。走到晚间,少老爷入洞安睡,小的忽然执意要入洞一看,只不说话。小的妻子强不过我,只得背了小的入内,见少老爷已经睡着,又欢喜,又伤心,几乎哭了出来。当时没有唤醒,因小的妻子今日要服大师赐的换形丹药,只得回去。出洞时,岳母赶来,还说小的不听大师言语,早晚必要出事。经小的夫妻再三分说,没有和少老爷对面谈话,才息了怒。今日恐小的又蹈前辙,寸步不离。直到午后好一会,算计时限将满,才准跟踪前来。偏又找了好几条路,都找不着,几乎误了大事。如今它母女守了大师的教训,已不吃血肉,终年采异果为食,也不妄杀生灵。不然今天那些野兽不知要死多少呢。”云从、风子闻言,因那长臂金猱能通人语,便一齐向它称谢。那金猱竟似懂得客套,做出逊谢神气。
云从见风子使眼色,知要发动,刚将剑拔出,风子已和来人交手。及至头一个道童受伤退下,后一个道童恨得咬牙切齿,脚一站定,便将飞剑放起助战。正遇云从飞身赶到,迎个正着。两上两下,一个对一个,厮杀起来。这两个道童出身旁门,入门不久,虽然剑术不高,却学会了一身妖术邪法。因恨风子切骨,一见敌人不会飞剑,仅各人一道剑光,已将敌人连人带剑绊住,正好施为,用法术取胜。想是二人命不该绝,两个道童刚互道得一声:“这两个业障可恶已极!我们用法宝法术将他们捉住,碎尸万段,给师叔师弟们报仇!”云从一听,心中方在着忙,忽听侧面山坡上有一人说道:“徒儿们,不可如此。这两个业障颇有几分资质,如肯乖乖投降,拜在为师门下,相随回转仙门修道,我便不咎既往。否则你们可凭真实本领,将他们心服口服地擒住,带回洞去,从重发落,与你们师叔报仇。”这几句话一说,两个道童便知师父起了爱才之意,暗示生擒,不准伤害。虽然怀恨不愿,怎敢违拗,只得指着二人怒骂道:“我们要杀你二业障,不费吹灰之力。偏我师父黎真人见你二人有点资质,如肯投降,拜真人为师,便饶你二人不死,否则仍要将你二人碎尸万段。快快回话,以免自误!”
偏那树梢有许多枝干年久枯朽,恰巧被风子踹在上面,虽有要断的声音,已为兽啸所隐。等到风子觉着脚底一软,连忙移向别处时,脚底一根三尺多长的枯干已被踏折,落了下去。无巧不巧,正打在树底下一个怪兽的头上。那兽一惊,立时怪吼一声,扬起头来,随着上面枝颤叶动处,把二人看了个逼真,接着连声怪吼。下面群兽一齐回身,昂头往上注视。二人除存身之处外,更无别的地方可以藏躲。下面更是黑压压一大片,全被群兽挤满,连立足之处都没有。刚暗道一声:“我命休矣!”又听下面群兽一齐悲鸣,声音与适才所闻不同。方以为就要作势扑来,除死方休,忽见这处群兽背上有两道金线,比电还疾,转瞬便到面前。所经之处,群兽大乱,恍如黑浪翻滚。那两道金线飞到面前,就在群兽背上,往二人存身的大树上飞到。耳中又听一声惨叫,好些团黑影平空从树干近处坠落下去,百忙中也没看清一只。各持兵刃,正准备着困兽之斗,去敌那两条黄影时,猛听有人呼唤少老爷之声。虽然下面群兽喧嚣,没有听真,云从已觉出那人声音非常耳熟。风子眼尖胆大,早看清来的两条黄影是两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有一条背上背着一个身围虎皮的赤身少年,与昨晚二人所说一样,两手乱摆,口中直喊少老爷。同时下面为首百十个怪兽又纷纷往树上纵来。在这绝危奇险中,来势又异常迅速,哪还分得出敌友?
这日忽然静极思动,到峨眉城内寻一酒家小饮,冤家路狭,下山一露面,便遇见矮叟朱梅、醉道人和元敬大师三个。心里一慌,刚暗道一声:“晦气!败了兴致。”本想回山,又知这三人灵警无比,恐启人疑,故意装作不见,仍在城中买醉,吃了一顿堵心酒。回山时节,忽然遇见多年不见的一个小师弟,便是那姓尤的妖道。说起也因避迹多年,静极思动,无心中在鸦林砦山民群里发现一个好所在,地甚隐僻,还可以役使山人建造宫观,以为立足之地。南疆僻远,足可尽情快乐。已约好一个姓门的同党,在野骡岭炼迷魂丹,丹成便即前往赴约。此次带了一个心爱徒弟到成都去寻工匠,路遇许飞娘,说起炼法之事,约他前来相助等语。黎半风闻言,正合心意。先还留神矮叟等人,数日不见有什动静,好在添了助手,可以闻警即行防备,也就略微放心。
这时二人处境之险,真是间不容发。那些怪兽如是一个一个零零落落扑来,还可手起剑刺刀斫,来一个杀一个。虽然来数太多,后面望不见前面,只知拚命向前,不会杀一惩百,使其知难而退,到底比较容易应付。这一二百个同时往树上纵扑,后面成千累万也必相次发动。休道那一株大树,再有几十株,也必被它们冲倒。覆木之下,焉有完人?在这万分危急之中,云从猛一眼看到离身两丈以外,并排立着两株大树,枝桠相接,仅只数尺。就在那千百怪兽将纵未纵之际,用手一拉风子,先自将足在树干上一垫劲,单手钩着对面树枝,趁那悠荡之势,一翻身便到了邻树上面,隐身密叶之中。风子也将刀镧并在一手,随着纵到。刚得站稳,便见下面百十条黑影带起一阵风声,飕飕飕比箭还急,直朝适才存身的树上扑去。接着便听喀嚓连声,一株参天古树,登时干断枝折,上半截树身直从半空中里倒将下来。群兽咆哮践踏之声,响成一片。看神气,那些怪兽全听那为首大兽号令,好似又吃了数目太多的亏,互相挤撞咆哮。云从、风子纵逃到别的树上,并未被它们瞧见,只顾在那断树枝叶里吼啸践踏。只听枝叶纷断与兽蹄之声,乱成一片。顷刻之间,残枝寸折,碎叶如粉,一大株古树竟被它们踏成个扁平堆子。二人方幸未为所见,假使人在下面,焉有生理?忽听那大的一个不住在残枝碎叶中低头闻嗅,似在寻觅仇人踪迹。二人隐身密叶丛中,眼看群兽绕树游行,吓得哪敢出声。
云从、风子避雨那一晚,山腰以上原本满天星月,两个妖道各带爱徒在山头对酌,装那闲散逍遥神气。忽见风子手持的宝镜光华,上烛重霄,看出不是曾经修道人祭炼过之物。以为宝物出土,连忙追踪一寻,并未寻着。黎半风忙着炼法,又不舍那宝物,防为外人得去。贪心一萌,以为只此一晚无人了望,哪有这巧就出事?便留下妖道师徒搜寻,自己回山炼法。天明事完,赶来一看,昨晚所坐大石已经移开,岩壁间现一洞穴,妖道师徒踪迹不见。看出那大石是本门妖法所移,起初也为风子所布疑阵所惑,疑心妖道师徒吞没异宝逃走,勃然大怒,骂不绝口。偏他两个徒弟一名晁敏,一名柏直,均甚机智。晁敏说:“尤师叔虽是多年不见,他人单势孤,正想这里事完,约师父同去创立基业。又说了他许多机密和鸦林砦根本之地,如若吞宝逃走,岂不怕我师徒寻去?”妖道先还不信,以为要是真是件奇珍异宝,岂还不舍一个将要创业的地方?后来柏直忽然拾着一个法宝囊,里面装的丹药和一些炼而未成的法宝,认出是小妖道之物,上面还染有血迹。再把地上掘动过的地方一察看,竟无处不有血迹。先还当是遇见峨眉方面敌人,后来跟着泥中脚印,又在附近山涧中寻着妖道师徒尸身首级一看,一个虽似飞剑所伤,而小妖道头破脑裂,分明是寻常人用的兵器。妖道师徒怎会死在平常人手内,好生不解。因尸首未用丹药化去,已知不是峨眉门下所为。黎半风素来心硬,见妖道已死,所炼妖法已快完功,当地邻近敌人巢穴,不愿再去生事,也就罢了。偏两个小妖道因既断定那伤处是平常兵器所伤,必是山中潜伏的盗贼乘其无备下手暗害,否则何必还要移尸灭迹?而且地下现有凡人脚印,是个明证。不代报仇,说不过去,执意要去搜查。妖道到底心还惦着宝物,也未拦阻。只嘱咐不要飞离大远,以防遇见敌人,只可在附近寻找。如有可疑之人,急速先与自己送信,拿稳下手。嘱罢,便自先回。两个小妖道以为常人决不会走远,又值雨后,一路脚印鲜明,更易查访,一心以为必在近处潜伏。却没料到风子、云从走路本快,又是心急奔逃,早跑出老远。那雨又只下了半边山,有的地方并没点雨。两个小妖道寻了好一会,忽然不见脚印。两人一商量,便驾剑光飞身空中,盘旋下观。寻没多时,便发现云从、风子二人踪迹,回去向黎半风报信。
二人身才立定,猛想起那怪兽一纵跃就好几丈高下,这树虽高,有何用处?刚想另觅逃藏之处,那为首的一小群,约有百十来个,已经奔到那七个死兽面前,相去咫尺,下去必无幸理。四面观望,俱无出路。只得各持兵刃,仗着树身枝干掩护,与它来一个杀一个,拼到哪里是哪里。正定睛往下看时,那兽群为首的百十个奔到死兽面前,忽然不往前进,纷纷围着那死兽转将开来。前面的不进,后面的却仍是往前奔逐,互相挤撞。只望见前后数里方圆一片灰黑,在掀天灰尘影里起落波动,比初见时仿佛要多出好几倍,哪里估得出多少数量。渐渐后面的一大群,将与前面那一群挨挤上时,才看出小群当中,有两个竟比适才杀死的那几个最大的还要大出一倍,围着死兽转了两圈,猛地狂吼了两声。这两个大的,想是那万千兽群的主脑,它这一吼,所有怪鲁全都惊天价吼啸起来。这次乃是物伤其类,志在寻仇的同情怒吼,不比适才乍见生人的寻常啸声。再加上空谷回音一震,直似万千迅雷同时暴发,石破天惊,山崩海啸,只震得二人双耳都聋。吼声过处,那两个大兽倏地鹤立鸡群般将头昂起,朝二人存身的大树上面看了一看。猛又怒吼一声,两腿一扬,便要纵将过来。紧随大的身后那百十个,也都跟着将头昂起,作出前纵的势子,眼看就要一同扑来。
小三儿指着那怪物道:“这是小的妻子,虽是异类,已经通灵,能知人语。它母亲更是在仙人门下,本领高强。那些野兽原是野生的驴马与熊交合而生,日久年深,越来越多,人遇上便难活命。往往过起来两三天过不完。这块盆地从无人迹,本是这些野兽的巢穴。既有引路的山人,不知怎会到此?昨晚小的夫妻原想与少老爷相见,朝家中带个口信。因为它母亲的主人从卦象上看出,说它母女这两日内不能与生人相见,所以昨日跟在身后,只晚间等到少老爷睡时,来望了望。少老爷想是抄这野骡岭近路往四川去。这条路虽是险些,原也有贪利药材商人走过。应该从那树林中,不走那小坡,往南绕走,斜穿过去,照样有一个与这里大同小异的山脊,较这里远些,蛇虫也多,却比较平安。那两个山人不在,小的寻了一路也没见他们回去,想必已被野兽踏死。这事都是小的不好。昨晚见罢少老爷,本还想当时随在身后护送,便不会受此一场惊恐。偏因小的妻子正该今日服用换形丹药,被小的遗忘家内。又因主人有两个山人引路,不会遇上兽群,只得回去。今日服药之后,小的总不放心,便同它母女两个跟踪寻找,虽寻了几条路,俱未遇上。以为错走回路,又往回赶,连两个山人俱无踪影。还是小的岳母断定是误入兽穴,将小的提醒。它母女双眼俱能看出一二十里的人物动作,一到便见兽群往树上纵扑。这东西铁蹄之内,暗藏极短的钩爪,非常锋利。大的纵起来,可纵到十丈来高。它母女见树已被扑倒一株,在那里践踏,便恐少老爷受害。不想未曾受伤,真是万幸。现在山下面的路全被野兽遮断,这石缝内又住不得人,除了由小的妻子背着跳往对崖,便须等到小的岳母将兽群轰开,才能觅地安睡了。”
云从、风子与空中两道黄光斗得正酣,一听有人发话,是那两道童的师父。百忙中偷眼往山坡上面一看,一块山石上还坐着一个黄衣草履的道人,头戴九梁道冠,斜插着好几柄小叉。怪不得适才明明看见空中三道黄光,怎地只有两人落下。那道人在匆忙中看去,仿佛面相异常丑恶,说话口音正与昨晚先走那一个妖道相同。两个徒弟已经那样厉害,妖道本领不问可知。自己是仙人门下,怎肯屈身于左道妖邪?云从又想起张三姑姑所传仙示,虽然有险,并无大碍。在紧急之时,定和野骡岭被万千群兽围困,忽然来了救星一样。既然妖道起了爱才之意,不准徒弟用邪法暗地伤人,正可多支持一刻,以待救星。故闻言并不答话,只是一味苦斗。那风子自从这次随云从同赴峨眉,逐处都能以运用机智化险为夷,偏在这时动了呆气,闻言竟自一面动手,口中大骂道:“你两个小太爷,俱是凝碧崖大无洞峨眉派仙长醉真人的门下,岂能做你妖道邪魔的徒弟?你们会妖法,小太爷还会仙法呢!你师徒三个快快放小太爷走路便罢,不然,少时我师父师伯叔们仙人多着呢,看你小太爷老不回去,驾云寻来,将你们老少三个妖道捉回山去,那才要千刀万剐,给天下人除害呢。”
这时云雾已开,斜阳犹存余照。下面虽是尘沙弥漫,吼啸震天。山上面却是山容如绣,凝紫索青,秀草蒙茸,因风摇曳,甚是庄严幽丽。那怪物走了一截,又将小三儿抱起,神态亲密非常。不时回首观望,见二人走得不慢,嘻着一张血也似红的阔口,好似欢喜。走有二里多路,云从、风子偶一回首,往下一望,后面兽群仍在挤撞悲呜,豕突狼窜,只最前面金星跳动处,兽群似有前移模样。正在观看,忽听小三儿大声呼唤,连忙跟了过去。那引路的怪物已走入一个巨石缝中。那石缝高可过人,宽有数尺,外有丛莽遮蔽,不到近前不易发现。二人随了进去一看,里面甚是坎坷幽暗,幸有剑光照路,还可辨认。曲折行了有三丈多远,忽见天光。出去一看,两面俱是悬崖,相隔约有四五丈。两崖高下相差也有数丈,下临绝壑。除此无路可通,不知怪物引到此地是何用意。刚开口想问,小三儿已拉了怪物,含泪过来,跪在地上。云从连忙唤起,又命给风子见了常礼,然后细谈经过。
风子一面说着狂话,一面又在那里暗打主意。他初动手时,原是剑、镧并用。及至敌人剑光飞出,知道铁镧挨上去便断,人手中所持的剑和空中飞剑相争,即使峨眉心法也觉费力,稍一疏忽,便有性命之忧。急切间应敌还来不及,哪里匀得出工夫再用铁镧?拿在手上不但无用,反倒多了一些累赘;就此扔落地上,又恐为敌人得去可惜。正没个主意。暗想:“自己一方只有二人,敌人却是三个,最厉害的一个还未动手。擒贼须要擒王,何不照顾了他?”主意打好,正值手中剑与黄光绞了两下,照先前本该风子朝侧纵开,以备缓一缓气,敌人也指挥着黄光随着追去,再行动手。这次风子却拼冒奇险,不但不往侧后避纵,反而出其不意,就在两下里一格一绞之间,倏地将剑一抽,埋头剑下,护住头顶,用尽全身之力,脚下一垫劲,朝前面山坡妖道坐处平纵出去有十来丈远近,真是其疾如射。脚方落地,后面道童也指挥着黄光追来。风子先不下手,一回身,先迎着敌人飞剑,又一招架格绞,二次又往回路纵去。就这一往复,业已觑好准头,乘那间不容发的一点空隙,猛地偏头回身,撤手飞镧朝妖道头上打去。这一绝招使得也真太险,落地纵回之时,不比第一次乘人不防,又一撒手飞镧,未免略微迟延。先听锵锒一声响过,也不知打中妖道没有。身才落地,还未站稳,便听耳根有金刃劈风之声,黄光从脑后照来,敌人飞剑距离头颈仅只数寸。风子喊声:“不好!”忙举剑尖舞起一个剑花,就地一滚,准备使一个乳猫戏蝶的解数避过。耳旁猛又听一声大喝:“徒儿们!”那道童见敌人倒地,心中大喜,正要指挥剑光下落,忽听师父喝唤,还以为师父不准伤害敌人,剑光略停。风子已举剑斜护面门,脚跟着地,一个鲤鱼打挺,斜纵出去,躲过奇险。
那两个苍背金发的怪物在兽群中飞跃了一阵,忽又聚在一处,略一交头接耳。内中一个便往最前面奔去,转眼只剩了一点黄星闪动,半晌没有回转。另一个却飞了回来,纵到树权上,朝小三儿连声高叫,长臂爪乱挥乱比。小三儿便用手示意,拉了云从、风子一把,先往树下纵去。被那怪物一把抱定,放在地上,一同举臂,向上连招。云从、风子见那些怪兽见了它,个个胆落魂惊,知无差错。万千兽群仍还未退,除了依它,更无善策。便一同纵下,由小三儿同那怪物在前引路,往山上面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