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一回 心存故国 浮海弃槎 祸种明珠 奸人窃位
且说那紫云宫三个首脑,原是孪生姊妹三人,乃元初一个遗民之女。其父名唤方良,自宋亡以后,便隐居天台山中。此时人尚年轻,只为仇人陷害,官家查拿甚紧,带了妻室,逃到广东沿海一带,买了一只打渔船,随着许多别的渔船入海采参。他夫妻都会一些武功,身体强健,知识更比一般渔人要高出好多倍,遇事每多向他求教,渐渐众心归附,无形中成了众渔人的头脑。他见渔船众多,渔人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便想利用他们成一点事业,省得受那官府的恶气。先同众人订了规矩,等到一切顺手,全都听他调度,才和众人说道:“我们冒涉风涛,出生入死,费尽许多血汗,只为混这一口苦饭。除了各人一只小船,谁也没什田产家业。拿我们近几年所去过的所在说,海里头有的是乐土,何苦在这里受那些贪官污吏的恶气?何不大家联成一气,择一个风晴日朗的天气,各人带了家口和动用的东西,以及米粮蔬菜的种子,渡到海中无人居住的岛屿中去男耕女织,各立基业,做一个化外之人,一不受官气,二不缴渔税,快快活活过那舒服日子,岂不是好?”
三女牢记父仇,算计时日将到。因方良被害时,年纪幼小;自来宫中,十余年不曾到过人世;平日老蚌虽提起方良放生之事,并没断定害死方良的主谋之人是否俞利。所幸只要擒到一个,不难问出根由。但是安乐岛上面,从未去过,三女也不知自己能力究竟大小,知道岛上人多,恐怕不是对手。商量了一阵,决计暗中前往行事,心目中还记得当时行凶的几个仇人模样。到了动身那日,先往方良埋骨处与老蚌遗蜕藏放之所,各自痛哭祝告了一场。各人持了一只海虾的前爪,当作兵刃,照老蚌传授,离了紫云宫,钻出地窍,穿浪冲波,直往海中泅去。
方良回首一望,正是自己一个得力助手俞利。原是一个渔民之子,父母双亡,自幼随在众渔民船上打混,随方良浮海时,年才十二三岁。方良因见他天资聪明,生相奇伟,无事时,便教他读书习武。俞利人甚聪明,无论是文是武,一学便会。加上人又机警沉着,胆识均优。岛中事烦,一切均系草创,无形中便成了方良惟一的大帮手。只是他的主见,却与方良的不同。他常劝方良说:“凡事平均,暂时人少,又都同过患难,情如兄弟,虽不太好,也不会起甚争端。但是年代一久,人口添多,人的智力禀赋各有高下,万难一样。智力多的人,一般的事,别人费十成心力,他只费一成。如果枉有本领,享受仍和众人一样,决不甘愿,成心偷懒。人情喜逸恶劳,智力低的人,见他如此,势必相继学他榜样,可是做出来的事又不如他。结果必使能者不尽其能,自甘暴弃;不能者无人率领,学为懒放。大家墨守成规,有退无进,只图目前饭饱衣温,一遇意外,大家束手。古人一成一旅,可致中兴。既然众心归服,何不订下规章,自立为王,作一海外天子?先将岛中已有良田美业,按人品多寡分配,作为各人私产。余者生地,收为公有。明修赏罚,督众分耕。挑选奇材异能子弟,投以职司。人民以智能的高下,定他所得厚薄。一面派人回国,招来游民,树立大计,该有多好。如还照现在公业公仓规矩,计口授食,计用授物,愚者固得其所,智能之士有何意趣?无怀、葛天之民,只是不识不知,野人世界。如果人无争竞向上之心,从盘古到现在,依然还是茹毛饮血,哪会想到衣冠文物之盛?一有争竞向上之心,便须以智力而分高下。均富均贫之道,由乱反治草创之时固可,时日一多,万行不通。趁老爹现在德隆望重,及身而为,时机再好不过。”
老蚌功行圆满,不久飞升,便对三女说道:“我不久便要和你姊妹三人永别。此时你姊妹三人如说出没洪波,经我这十年传授,未始不可与海中鳞介争那一日之短长。如求长生不老,虽然生俱仙根,终难不谋而得。这座紫云宫,原是我那年被海中孽龟追急,一时无奈,打算掘通地窍藏躲,不料无心发现这个洞天福地。只可惜我福薄道浅,为求上乘功果,尚须转劫一世,不能在此久居。近年常见后宫金庭中心玉柱时生五彩祥光。这宫中仙景,并非天然,以前必有金仙在此修炼,玉柱之中,难免不藏有奇珍异宝。只是我用尽智谋,无法取出。我去之后,你们无人保护,须得好好潜修,少出门户。轮流守护后宫金庭中那根玉柱,机缘来时,也许能将至宝得在手内。我的躯壳蜕化在后宫玉池之中,也须为我好好守护,以待他年归来。要报父仇,一不可心急,二不可妄杀。待等两年之后,将我所传的那一点防身法术练成之后再去,以防闪失。”
转眼二三年。方妻梁氏,原是多年不育。有一天,随了方良往海滨看群儿戏浪击蚌,甚是快乐,不由触动心事,正在伤感。忽见十几个年长一点的孩子,欢天喜地捧着一个大蚌壳,跑到方良夫妻跟前,齐声喊道:“老爹老娘,快看这大蚌壳,”那大蚌壳,厚有数寸,大有丈许,五色俱全,绚丽夺目,甚是希奇。蚌壳微微张合,时露彩光。夫妻二人看了一阵,正要命群儿送入海中,忽听身后说道:“这老蚌腹内必有宝珠,何不将它剖开,取出一看?”
三女因老蚌抚育恩深,无殊慈母,闻言自是悲伤不舍。老蚌凄然道:“我本不愿离别,只是介类禀赋太差,我好容易炼到今日地步,如不经过此一关,休说飞升紫极,游翔云表,连海岸之上都不能游行自在。连日静中参悟,深觉你们前程无量。报了父仇之后,便有奇遇。我超劫重来,还许是你姊妹三人的弟子。但愿所料不差,重逢之期,定然不远。”说罢,又领了三女去到宫后面金庭玉柱之间,仔细看过。又再三嘱咐了一阵,才领到玉池旁边,说道:“我的母体现在池中心深处玉台之上,后日午刻,便要和你们姊妹三人分手。此时且让你们看看我的原来形体。”随说,将手往池中一招,立时池中珠飞玉涌,像开了花一般,一点银光闪过,浮起一个两三丈大小的蚌壳,才到水面,壳便大开,正当中盘膝坐定一个妙龄少女,与老蚌日常幻形一模一样。蚌口边缘,尽是些龙眼大小的明珠,银光耀目,不计其数。回头再找老蚌,已经不知去向。一会工夫,蚌壳沉了下去。老蚌依然幻成蚌壳中的少女,在身后现身,说道:“那便是我原来形体。我走之后,你们如思念太甚,仅可下到水底观看。只是壳中有许多明珠,俱能辟水照夜,千万不可妄动。我此去如果不堕魔劫,异日重逢,便可取来相赠。此时若动,彼此无益。”三女毕竟年幼,闻言只有悲痛,口中应允。
方良当时也没做理会,见海风平和,晴天万里,上下一碧,不由勾起酒兴,想回家去约了老伴,带些酒食,到海边来赏落日。方良的家在林外不远,慢慢踱了出来。走没几步,便被几个小孩看见,一齐呼唤:“方爹在那儿!”大家都奔了过来见礼。方良见群儿手上各拿着几片蚌壳,蚌肉业已挖去,大小不一,色彩甚是鲜明,便问:“要这东西作什?”就中有一个年长的孩子便越众上前答道:“这几日蛤蚌也不知哪里来的,多得出奇。海滩上只要潮一退,遍地都是,拾也拾不完。我们见它们好看,将肉挖了,带回家去玩耍,各人已经积了不少了。”方良闻言,见他手上也拿着一只大的,蚌的壳虽已被他掰开,肉还未抠去,鲜血淋淋,尚在颤动,不禁起了恻隐之心。当下止了回家之想。将众儿童唤在一起说道:“众子侄们既在读书,应知上天有好生之德。海中诸物,如这蚌蛤等类,除了它天生的一副坚甲,用以自卫外,不会害人。我们何苦去伤害它的性命?这东西离水即死,从今以后,不可再去伤它。当你们下学之后,我在离海岸两三丈外,设下数十根浮标,下面用木盘托住,一头系在海滩木桩上面,标顶上有一绳圈。我教你们学文学武之外,教给你们打暗器之法。蚌过大的,由你们送它入海;只你们手能拿得起,打得出的,以年岁力气大小为远近,照打飞镖暗器之法,往浮标上绳圈中打去。过些日子,手法练准,再由我变了法来考你们。谁打得最远最准的,有奖。既比这个玩得有趣,又不伤生,还可学习本领,岂不是好?”方良在这安乐岛上,仿佛众中之王,这些儿童自然是惟命是从,何况玩法又新鲜。由此每当潮退之际,总是方良率领这群孩子前往海滩,以蚌为戏。那些小蚌,便用扫帚扫入海中。日子一多,也不知救了多少生命。
那紫云宫虽然广大华丽,因为二女从小受老蚌教养,不让去的地方不能去,平日只在一两个地方泅泳盘桓。这次离别在即,老蚌指点完了金庭玉柱和蜕骨之所,又带她们遍游全宫,才知那宫深有百里,上下共分六十三层,到处都是珠宫贝阙,金殿瑶阶,琼林玉树,异草奇葩,不但景物奇丽,一切都似经过人工布置。休说三女看了惊奇,连老蚌自己也猜不透那宫的来历,以前是哪位仙人住过。游了一两天,才行游遍。老蚌也到了解化之期,便领了三女同往玉池旁分手。行前又对三女言道:“宫外入口里许,有一紫玉牌坊,上有‘紫云宫’三字,连同宫中景致,一切用物,我算计必有仙人在此住过,被我无意闯入。你姊妹三人如无仙缘,决难在此生长成人。可惜我除了修炼多年,炼成元胎,略解一点防身之术外,无什本领,并不能传授尔等仙法。倘若宫中主人万一回来,千万不可违拗,以主人自居,须要苦苦婉求收录,就此遇上仙缘,也说不定。宫中近来时见宝气蒸腾,蕴藏的异宝奇珍定不在少。除了守护金庭中那根玉柱外,别处也要随时留意,以防宝物到时遁走。好在你们十年中不曾动过火食,宫中异果,宫外海藻,俱可充饥,如无大事,无须出游。我的能力有限,封闭不严,谨防你们年幼识浅,无心中出入,被外人看破,露了形迹,担当不了。报仇之事,切不可急,须俟你们照我吐纳功夫,练足一十二年,方可随意在海中来往。大仇一报,急速回官。如你们仙缘早遇,道法修成,可在闽浙沿海渔民置户之中寻找踪迹,将我度到此间。我因元胎生得美秀,屡遇海中妖孽抢夺,几陷不测。此去投人,除双目与常人有异外,相貌必然与现在相似,仍不愿变丑,不难一望而知。如宫中至宝久不出现,你们不遇仙缘,只要我的元灵不昧,至迟三四十年,我必投了仙师,学成道法,回宫看望你们,就便传授。只须谨慎潜修,终有相逢之日。”
光阴易过,不觉在岛中一住十年。年时一久,人也添多,未免老少程度不齐,方良又择了两个聪明帮手相助。这日无事,独自闲步海滨,站在一片高可参天的椰林底下,迎着海面吹来的和风,望见碧海无涯,金波粼粼。海滩上波涛澎湃,打到礁石上面,激起千寻浪花,飞舞而下,映着斜日,金光闪耀,真是雄伟壮阔,奇丽无比。看了一会海景,暗想:“如今渔民经这十年生聚教训,如说在这里做了一个海外之王,不返故乡还可;假如说心存故国,想要匡复,仅这岛中数百死士,还是梦想。”又想起自己年华老大,雄心莫遂,来日苦短,膝下犹虚,不禁百感交集,出起神来。正在望洋兴叹,忽听身后椰林中一片喧哗,步履奔腾,欢呼而来。回头一看,原来是众渔民家的小孩放了学,前往海边来玩。各人都是赤着上下身,只穿了一条本岛天产的麻布短裤。这些儿童来海边玩耍,方良原已看惯。因为正想心事,自己只一现身,那些儿童都要上前招呼见礼,懒得麻烦,便将身往椰林中一退,寻了一块石头坐下,似出神,非出神,呆呆望着前面林外海滩中群儿,在浅浪中欢呼跳跃,倒也有趣。待了一会,海潮忽然减退。忽见这群儿童齐往无水处奔去,似在搜寻什么东西,你抢我夺,乱作一堆。
一面谈说,又将三女抱在怀中,亲热了一阵。算计时辰已到,便别了三女,投入池底。三女自是心中悲苦,正要跟踪入水观看,前日所见大蚌,又浮了上来,只是蚌壳紧闭。三女方喊得一声:“嗯娘!”只见蚌壳微露一道缝,一道银光细如游丝,从蚌口中飞将出来,慢腾腾往外飞翔。三女知道那便是老蚌之神,连忙追出哀呼时,那银光也好似有些不舍,忽又飞回,围着三女绕了几转。倏地声如裂帛,响了一下,疾如电闪星驰,往宫外飞去。三女哪里追赶得上,回看玉池,蚌壳业已沉入水底。下水看了看,停在石台上面,如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急得痛哭了好些日子才罢。
一席话把众人说动,各自听了他的吩咐,暗中准备。日子一到,一同漂洋渡海,走了好几十天,也未遇见风浪,安安稳稳到达他理想中的乐土。那地方虽是一个荒岛,却是物产众多,四时如春,嘉木奇草,珍禽异兽,遍地都是。众人到了以后,便各按职司,齐心努力,开发起来。伐木为房,煮海水为盐,男耕女织,各尽其事。好在有的是地利与天时,只要你有力气就行。不消数年,居然殷富,大家都有饭吃有衣穿,你有的我也有,纵有财货也无用处。有方良作首领,订得规矩又公平,虽因人少,不能地尽其利,却能人尽其力。做事和娱乐有一定的时期,互为劝励,谁也不许偷懒,谁也无故不愿偷懒。收成设有公仓,计口授粮,量人给物,一切俱是公的。闲时便由方良授以书字,或携酒肉分班渔猎。因此人无争心,只有乐趣。犯了过错,也由方良当众公平处断。大家日子过得极其安乐。方良给那岛取了个名字,叫做安乐岛。
由此三女便照老蚌所传的练气调元之法,在紫云宫中修炼。虽说无什法力,一则那宫深闭地底,外人不能擅人;二则三女生来好静,又谨守老蚌之戒,一步也不外出。宫中百物皆有,无殊另一天地,倒也安闲无事。只是金庭中玉柱下所藏的宝物,始终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