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六回 阻险窜荒山 落日穷途 仙乡何处 兴亡说古国 尺刃寸弩 殷鉴空悲
云凤因见乐器多半象形,式样奇特,一问驼女闵湘娃,才知就里。原来驼女幼喜音乐,宫外所闻,乃驼女到后,按照古今乐器和当地的国乐,加以仿制修改而成。石台的两面,方是小人真正的国乐。虽非大人上邦之地,也经小人历代先王仰观日月星辰之形,俯察山川草木之状,耳听风雨雷霆、千禽百兽鸣啸之声,博收万籁,证声体形而成。一乐之微,往往不惮百试,务求与原声相合,其中奥妙,一时也说它不完。驼女初来时,也听它不懂,只觉千声庞杂,细大不谐,好似一味穷吹乱吼,怪声怪气,一些也难以入耳。恰巧幼喜音乐,颇有根底,想将大人国的正始之音传给这一班蕞尔细民。三年后通了言语,几次力劝,可是老王别的都言听计从,惟独谈到改动他的国乐,却是一味摇头。知他固执守旧,多说无用。仗着与小王交谊甚厚,恰巧不久老王死去,小王因见驼女将外面的东西传到此地全有了利益,果然一说便试办了几件。等到乐器制成,排练熟了,小王先听,不住夸好。日子一久,便显出不甚爱听的神气。可是他对于旧乐,每遇祭祀大猎宴会,以及婚丧之事,奏将起来却是百听不厌。驼女心中大忿,几次诘问,小王只管微笑不答,却教慢慢留神细听,日久自知此间国乐的妙处。并说传闻他们万多年前的祖先,也和世间大人一般。在几千年当中,不特文治武功,礼乐教化,号称极盛;便是起居服食之微,也是举世无两。同样和中朝一般,拥有广土众民,天时地利,真可称得起泱泱大国之风。只为后世子孙不争气,风俗日衰,人情日薄,那自取灭亡之道,少说点也有几千百条,以致国家亡了。人种因耽宴适,万种剥削,到了末世,休说像中古时代那种身长九尺多的大人没有,便是七尺之躯也为希见。后来逐渐退化到今日地步,再不能与别的大国一较长短。同时人种也受了许多残杀压迫,实在没法再混下去,只得遁入深山。经过了些朝代,出了一位英主,苦口婆心,生聚教养,方才全国悔悟,发奋图强。虽然千百年来无多进展,仍是局处山中一隅之地,可是到底还算回到原始那一时代,穴居野外,个个身轻力健,能以群力追飞逐走;不似初来时,个个和婴儿一般,受了禽灾兽害,只知向天哭泣。人种也一天比一天生育得多。据本族祖先传的图谶,若干年以后,只要众心如一,仍能恢复以前冠裳文物之盛呢。这些话,即使小王本人也将信将疑。可是这里的乐器,确是从上古传来。又因这里的人聪明,又有好音乐的天性,尽管国破家亡,人微族寡,依然代有改进。只要静心领略,自能悟撤它的微妙。
正在筹思,准备不迎上去,以静制动。不料头一条蛇身刚离树,第二条大蛇便接瞳飞起,两颗怪头一交叉,径将前蛇的尾巴紧紧夹住,与前蛇首尾相连,一同朝前飞蹿过来。第三条蛇也跟着飞起,又将第二条的尾巴夹住。似这样连二连三,晃眼之间,连上了五六条,如空中长虹也似,成了一条直线。看神气,后面的蛇还在接连不已。这几条蛇虽没头两条蛇长大,也差不了许多。后两条较短的,也长有丈许。当头一蛇,相离云凤存身所在仅五丈远近,只要再接上四五条,次大的便可到达。同时树上千百条毒蛇都照样发动,一个连一个飞蹿出来,化成数十条粗细不等的长虹,附树凌空,笔直挺出,顿成奇观。
小王的这一席话说了没几天,便值他们这里祭天告庙的庆典乞复节。该节起源于亡国入山的那一时代。那时全国的人专务虚名,不求实际,竞尚奢华,耽乐游宴。年轻的终日叫嚣呼号,标新立异,看去仿佛激烈慷慨,其实是一味盲从,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专与自己为难,一些也着不得边际。要是叫他们更正去做,不但舍不得命,连一丝一毫的亏苦都吃不得。年老的多半暮气沉沉。经验阅历稍富的人,一则怵于少壮威势,不敢拿出来使用;一则时危机蹙,那些比较稳妥一点的办法,也只能苟安一时,并无多大用处。这两派人中,纵有几个公忠谋国,老成持重的人,当不起滔滔天下,举国如是,只手擎天,狂澜莫挽。最厉害是全国上下十有八九为口是心非,说了不算,一张嘴能在顷刻之间说出多少样话语。因为五官四肢、心思智能都不长于运用,单擅长于口舌,以哄骗一时,所以人身各部都逐渐缩小短少下去,惟独这片舌头竟变成了一个双料的。还算国亡的前夜,有几个明白点的人,带了些子遗之民逃到这里,总算没有真绝了种。可是这些废民都享惯了福的,荒山生活俱要自己谋求,如何能过得了?出山又经不起敌国的杀戮,每日只好痛哭呼天,坐吃余粮和山中天生的草果。习惯己深,仍然不知振作,既懒得操作,又没有多少现成吃的,舌头依然,人种还是照旧小了下去。直到过了好几代,人也死得差不多了,才生出一个有能为的英主。
蛇类复仇之心极盛,树上群蛇何止千百。内中还有三四条次大的,上半截业已伸出,大蛇一死便缩了回去,口中红信焰焰,嘘嘘乱叫。群蛇也互为和应,好似商量报仇一般。似这样怪叫了一阵,忽然停住。内中一条大的,猛往前一蹿,似要朝云凤立处穿来。云凤胸中有了成竹,那两条最大的已容容易易地除去,何惧其余。再加相隔比前要远出两倍,易于看清群蛇动作,便于相机应付,不似先时手忙脚乱,所以一毫也不着慌。地下怪藤密布,如同网罗。不愿纵向别处去费手脚,乘着蛇叫未下之际,只将附近周围的藤网用剑一阵乱削乱斫,清出一片两丈许方圆的石地,将断藤用剑拨开。一面想着肃清毒蛇之策,以为世人除害。及见群蛇叫声甫息,又有一蛇作势蹿来,心想:“这些毒蛇虽然大的只有几条,可是数目太多,最小的也有三四尺长短。如果全数一拥齐来,虽然自己所练壁像图解上曾有好几式破法,毕竟也要涉多少险,费好些手脚气力,方能脱险。何况这东西其毒无比,一毫大意不得,休说使它沾身,就为毒气所中,也难禁受。也照先前二蛇榜样,便可来两个死一双,略微施展,登时了账,那就妙了。”
为首一个老王,名叫寒俄的,起始以身作则,修明赏罚,无论何人,俱不能不劳而食。渐渐从一些臣民著述中查知,古时凡是饮食、服用、车马、宫室,俱都应有尽有,享受无穷。国亡逃入山时,祖先没有打长久的主意,除带了些兵器和眼前动用的家具食粮外,凡是渔猎耕织等类实用的东西,一件也未带来。于是才募集忠勇耐苦之士,出山盗取。这些东西,有时不觉得它的好处,失了再求,无殊从头制造,难如升天。经好几代老王和无数险阻艰难,才初具规模,以有今日。由此大家互相勉励,人也就不再小下去了,近两代的比前还长了数寸呢。当寒俄老王临死之前,留有遗言,说夜梦天神垂训,国家之亡,都坏在这根舌头上,因为能说而不能行,才闹到不可救药。本族是极优秀的人物,上天必不愿使其颠覆绝灭。目前所处境遇,乃是上天故意降罚。将来仍有中兴复国的那一天,并且人也能增长到七尺八尺之躯。只看几时这片歧舌反古恢复了原状,便有望了。说罢,便即死去。
云凤这时随着驼女,沿二层崖壁走去,正听到有趣的当儿,忽闻鼓乐之声大作。循声走没数十步,前面一个凹进去的壁间,小王已率领洞中臣民,手执一根点燃的木条,青烟缭绕,杂以鼓乐,迎将上来。近前一看,小王率领二妃、臣民跪在当地,手中擎着的那根木条比别人部长大些,颜色黝黑,发出来的香味清醇无比。身后方是一座高大洞门,也是六角形,约有两丈方圆,门中刀轮隐现,不知何用。云凤忙将小王与二妃扶起,谦谢了几句。经驼女转译之后,所有臣民、鼓乐队全都起立,分列两旁。云凤偕小王、二妃、驼女、咪咪、沙沙六人,从乐声中款步而入,门里面是一座广大石窟。四顾两座刀轮,竟与门洞一般大小,犬牙相错。沿门四周,还安有绷簧,上置刀箭。一问驼女,这些布置俱为防敌备患之用。外人至此,如不经小王允许,只一进那门,两旁刀轮便即运转如飞,上下四面的刀箭也乱发如雨,不论人兽,俱都绞成肉泥。并说旧洞那边,比这里的各种埋伏布置还要多出几倍。休看他们人小,因为肯用心思,同心合力,不恤烦劳,除那双头怪蛇和雪山妖人的侵害外,颇能安居乐业,向来俱是以小御大,以众胜寡,极少遇见什么过分的灾害哩。
那古树上的双头怪蛇,还有百十来条,大半俱是中号的,差不多也有五七丈长短。这些蛇比较狡猾。先见许多同类飞蹿出去,都被次蛇打落的打落,阻住的阻住,条条坠地,被藤网缠住不能脱身,便将身缩回树上,只管吐舌发威,却不上前。等次蛇一死,让出道路,各自一阵嘘嘘乱叫,重又一条接一条地待要连着钩接起十来道蛇虹飞出。云凤仁视了半个多时辰,虽知这种毒蛇报仇心急,能舍命来拼,并非易与,心已不似前时惊慌;再加蛇的来路已经看清,想出应付之法。便不等它连接长了,便将飞针取出。照准树上较为长大的几条发去。才一出手,便听一声霹雳过处,一道红光,带起一溜火焰,朝群蛇飞去。星飞电驶,飞到蛇前,只一闪,便即不见。晃眼工夫,火光重明,已从未蛇尾中穿出丛树密干之间,梭一般地照着蛇多之处往来上下,穿射起来。同时那当头四五条怪蛇接成的长虹,被红光由首到尾接连穿过,叭咙连声,身子一弯一缩,也整条坠落在树下藤网之中。余者想是知道厉害,忙即缩回身子,往树上逃窜时,火光所到之处,无论蛇大蛇小,挨着就是个死。群蛇也是恶贯满盈,该当全数伏诛。上有飞针,下有藤网,本已无可逃死。偏那古树年深日久,虽然树抄荫浓叶密,但是枯朽之枝甚多,千年古木原易着火,再加飞针上的火焰与寻常之火不同,略一绕转,便有几处被火引燃。
云凤正暗赞他们的毅力巧思,忽见路旁有一小池,随着壁上面挂下来的两条尺许宽的瀑布,流水漏漏,珠飞露涌。池旁设有一圈栏杆。小王和二妃便将手中木香掷入池内,回首向驼女说了几句。驼女便对云凤道:“小王因感大仙为国除害之恩,无以为报。他说这里经数十百代老王采集收藏的宝物甚多,有好些陈列在外,请大仙随意取上一些,无不可以奉赠。”云凤对于后日斩除妖人之事毫无把握,再者修道人最忌贪心,怎肯妄取,再三逊谢。驼女只得向小王说了。
群蛇生长此间,想是知道地下藤网厉害,除了结成长虹飞渡而外,其势不能绕道旁处来袭。除几条乖巧一点的见势不佳,缩了回去外,余者十九自投罗网,顷刻之间已去了一大半。这一来,只便宜了云凤。先见次蛇落地,本想飞身上前,给它一剑。及至见了这般光景,乐得由它去做挡箭牌,还省却许多气力,不由喜出望外,便停上手,仁观奇景,只见大小长蛇,满空飞舞,无数彩条遍地纠缠,嘘嘘怪叫之声四起如潮,虽然不得近前,声势确也着实惊人。那次蛇带着头一条蛇的尸身和尾后网一般的断藤,乱挣了一阵,渐渐力竭,双头之间血已淋漓,势子方缓了下来。忽然一声怒叫,头尾双翘、肚腹贴地,拚死命一蹿,不想蹿错了方向,应朝云凤蹿来,反往侧面蹿去。毕竟力已用尽,又加两头沉重,蹿出去不过六七丈远近。蛇头上夹着的前蛇尸身性早消失,前后两半截都有丈许下垂。次蛇一个支持不住,头往下一沉,蛇身一擦地,便吃藤网缠住。次蛇余势未歇,还在前蹿,冷不防被藤网缠住的蛇尸一扯,蛇头一低、身子便由凹而凸,拱起多高。蛇尾吃不住劲,也跟着垂下。尾巴上挂着的那一片形如圆扇,大约亩许的藤网,又吃地下的藤网缠住。藤缠藤,自然更要结实得多,两头俱被缠住,真似一座大圆拱桥,横亘地上,哪里还能动得了身。只见它身子往上挺了几挺,便即力竭而死。
又前行没几步,忽见前面又有一座石壁,居中洞门形式高大,俱和二层洞门一般,门前立着两排手执弓刀的卫士。门内隐隐有红光透出。入内一看,里面比外面还要高大得多,到处都是奇石拔地而起,悬崖危峨,大小参差,孤峰连岭,自为丘壑。因着石形地势,盖上了千所小房舍,高低错落,颇有奇致。当中一条丈许宽的平路,直通到底,现出一座方圆数亩的大石台。台上建着百十间方形和六角形的房子,高约丈许,比别的房子约要高出一倍。这些房子不论大小,俱都是方形和六角形,整齐如削成的豆腐块,所以精巧玲珑。颜色却不一致,除当中王居是正白色外,余者五光十色,什么都有。这些木屋,也不知用什么颜料漆的,却漆得那般鲜明光亮。全洞并不见什么灯火,却是到处通明,纤微毕睹。
那白阳真人壁间图解,原是昆虫鳞介,人物鸟兽,各样各式的动作,无不包含在内。云凤天资颖异,又加刻意勤求,虽因日浅,功候尚差得多,还未悟彻精微,但外表式子已能融会贯通。一见那蛇来势,正与平时所习的蛇形相合,不知不觉,便静心运气,照着图解,将头一低,剑尖朝内,护住面门。两臂如环,由白鹤冲霄的式子,运足浑身气力,将两腿交叉着一绞一踹,两臂一合一分之间,化成一个龙跃天门,暗藏灵鹫搏雕的招式。身子便翻转过来,成了仰面朝上,不但没有向左右避开,竟从蛇头底下,斜着平穿上去。刚一让过蛇头,更不怠慢,一个拨浪推波的解数,右手的剑早朝二蛇头上反削出去。那蛇与敌人迎面错过,离树凌空不能转折,还待下落时挥尾下击,剑已临身。虽然生得那般长大猛毒,仙家宝剑毕竟禁受不起,一道寒光闪过,立时身首异处。凡是怪蛇,多半命长,虽然被剑斩断,那四颗怪头一负痛,再就着前蹿之势,竞平飞出二三百步远近,才行坠落,在地上乱蹦起一两丈高下。这里云凤一剑斩去双蛇,知道树上毒蛇还多,必不甘休,未容蛇尾下击,早转招变式,就着那拨浪推波之势,一个鹞子翻身,紧接着掉头转身,又一个龙归沧海,身子一拱一伸,往斜刺里蹿去,脚才落地,恐被地面上怪藤缠住,这番有了经历,用脚略一拨划,立时脱了绑缠,变成寸断。再看那两条毒蛇的身子,也蹿出老远,才行坠落,一到地便被怪藤缠住。蛇头虽断,蛇性犹存,只管挣扎屈伸,蹦跃不已。那怪藤说也希奇,蛇身不挣犹可,越挣纠缠越紧,眨眼工夫,便被缠作一团。云凤见了暗自心惊,幸而有此利器在手,否则休说毒蛇,便落在这些怪藤上面,也难脱身,不禁伸舌,道声:“好险!”因适才仓猝应变之际,接连几个尽妙奇险的动作,俱都身子悬空,不曾着地,端的变化自然,神速无比。想不到那图解初学不多日子,已有这许多妙用。异日悟出深微,火候纯青,那还了得!一面心喜,一面想起进境甚速,也颇自负,胆气益发壮了起来。
全族上下,一则害怕天罚;一则眷怀先王缔造之艰,身历之苦,便定寒俄老王逝世那一天为乞复舌节,简称又叫乞复节。一面盛乐隆祭,以答天麻,一面把这一年中举族王臣上下的所行所为,虔心默祝,告之先王。并由当王的为首,自举善恶,跪在先王灵位之前大声宣读,明示于众。说到好处,全体臣民奏乐示庆;说到坏处,便齐声数责不已。当王的听到臣民指摘,便在灵位前自责请罪,臣民又奏乐贺其过而能改。王告之后,继以民告。由王起立,抓起一把小红豆,向台下撒去,臣民争先恐后,各自拾起一粒。拾到的,便去灵位前跪祷,陈告这一年来的善恶。完了,再由王领臣民,互相劝勉。这一番盛典,最为整齐严肃,比起这里的落花节还要过之。祭时,由当天未明前起始,一直要到午夜才止。整日不食,每人只是饮一点山泉。除了老人产妇和小孩外,没有不与会的。
只这略一耽搁工夫,忽听树叶丛里窣窣有声。身刚翻到干上坐定,回头一看,丛枝密叶间忽然现出许多双头怪蛇。有的长有丈许,粗若碗口,大小不一,顺着树顶繁枝密干,各自将双头昂起,红信吞吐,宛如火焰,婉蜒而下,其行甚速。云凤惊魂乍定之际,一见来了这许多的怪蛇,知道此蛇厉害,其毒无比,身在树上不易防御,慌不迭地便往树下纵去。身才及地,抬头往上一看,为首几条已经飞窜到才落坐的老干上面,将头悬了下来。用手一摸宝剑,且喜不曾失落。顺手拔出,两足一顿,正想纵起,朝那为首几条怪蛇头上挥去。猛觉脚底一阵奇紧,双足似被什么东西缠住。幸是云凤武功已臻上乘,身灵心巧,一觉双足受缚,连忙稳住势子站定。如换旁人,早已绊倒。云凤疑是下面还有蛇群,身被绞住,不禁大吃一惊,哪还顾得细看,手中剑早顺脚而下,嚓嚓两声,绑缠断落。低头一看,乃是一大片似藤非藤,似索非索的东西,无枝无叶,都有拇指粗细,遍地都是,广约亩许,根根互相纠结,形如猎网,却又有好些不类。荒山寂寂,更无人踪,也不知这东西怎能自己捆人?仰望树巅怪蛇,业都全身毕现,一条条将尾巴钩住枝干,身子恰似千百彩绳,悬了下来。为首几条大的已经松了尾巴,大有下蹿之势。不敢怠慢,二次举剑,刚将身纵起,两条大蛇已劈面飞来。
驼女初来时,以外人未奉王命,不能参与。后因历次代他们辟划垦植,建造器具之功,尊为客卿,奉命无论何处,均可随意游行,才得看过两次。皆因身有残疾,不耐久立饥饿,又见情态过于悲壮,看了令人难过,均未待多大时辰,便即离去。这次打听好了奏乐时刻,随乐进止,清早与完了祭,便觅地歇息,乐起又去。如是进出了十七八次。头一两次还不觉怎样,三次以后,渐渐才听出这里的乐,不但宫律详明,喜怒哀乐之情全分得出。而且上参风露雷霆之变化,下合山川泉石之动止,中应鸟兽草木之鸣声,真是穷极万籁,妙合自然。从此深为叹服,不敢再赞一辞了。这台下两排乐队,暂时容或听不出好处。一会小王排好筵位,出来延请,等入席之后,必令乐人奏那各种象形细乐,以娱仙宾,虽然不能比天府仙音于万一,也能看出他们的巧心慧思呢!云凤听驼女说完,暗中惊异。
且说云凤想不到自己的一口真气已提了好一会,毕竟练功日子太浅,根基未固,又处在惊急忙乱之中,下落太高,这气一散,便不易再为调匀,势子也不能随意变化,想和初下来时那般缓缓提气下落已不能够。云凤见下坠甚速,恐心身受了震伤,正在拚命往上提气,一眼看见前面绿荫丛密之中有一株古树,大约十围,槎丫怒挺,突出群抄。云凤下时,原是两臂平分,双足朝上的式子,往下斜飞坠落。打算万一不济,临时再化成一个风飘柳絮的招式,翻折而下,虽保不住要受一点震伤,到底好些。一见这株古树,正好攀附,好生心喜。说时迟,那时快,想起这主意时,已经超过树顶两三丈以下,离地只有四五丈光景。也顾不得看清树上有什么东西,双手一分,双足用力往上一踹,凌空一个鱼鹰入水的招式,竟往树腰的一枝老干上斜穿下去。等到近前,左手一伸,捞住树干。因从千百丈高处坠落,势子又疾又猛,一经抓住实在东西,便似秋千般荡了起来。等到把力匀住,右手攀枝上翻,准备坐在树干上略微喘息,再行下落时,身子已经荡了两荡。
群蛇来势,原是一个跟着一个射来。就在这瞬息之间,第二条蛇跟着蹿到,见仇人飞身直上,为首一条大蛇夭矫升空,同仇敌忾,也跟着仰头往上穿起。还没到前蛇一半的高,前蛇尸身已被踹倒落,一前一后,两下势子都急,撞个正着。无巧不巧,那又粗又大的蛇身中段越过蛇尾,何止数倍,这一来正嵌在次蛇双头交叉之中,填得紧紧。原是一个猛劲,蛇头本大,二颈中空,入口处窄,急切间再也挣它不脱。偏那死蛇命长,半腰被次蛇夹住,头又斩去,一护痛,前后两半截死力一阵乱绞,将次蛇前半身缠了个又紧又结实。急得次蛇连声怪叫,目露凶光,双头乱摆,下半身一条长尾直竖起来,横七竖八,一路乱摆,打得尘土飞扬,石地山响。落处原在云凤存身的那一片地上,忽然一尾打去,正打在藤网上面,立时被缠住。那蛇比最先死那两条原小不了许多,尾已被缠,越发情急,拚命奋力往上一挣,只见身子越发鼓胀,略一两次屈伸之际,一片喳喳裂麻之声,地下藤网竟被它挣断了亩许方圆一大块,附在蛇尾之上,飞将起来。二蛇刚刚纠缠之际,第三条也跟着飞出,其余蛇虹也都连成,纷纷蹿起。第三条飞临切近,先被次蛇一尾巴打在左边头上,那蛇护痛,一闪身子,正落在藤网上面,立即被缠住。一则它比次蛇略小,二则全身被缠,不比次蛇前半身在空地上容易着力,于是挣头缠尾,挣尾缠头,越缠越紧,越紧越缠,团作一堆,余下数十条蛇虹,刚刚相次脱身飞出,正值次蛇性起发威,长尾乱舞之际。云凤开辟的那片地方原本不大,次蛇长尾乱舞,本就将群蛇来路阻住。未后次蛇又带起那一片藤网,舞得风雨不透,这些小蛇不是被次蛇打晕,便是中途被阻,落在藤网之中,将身缠住。
微一查看光的来源,才看出离地二十来丈处,悬着许多宝物。单是径寸的夜明珠,就不下几十粒。其余介贝珠玉,各色各样的异品奇珍,更是不知凡几,有发光的,有不发光的。间或也有世间常用之物,如锹、犁、猎枪、钓竿之类,但是为数极少,只七八件,悬的地方俱在显目之处。大概物以稀为贵,虽只是世间佃渔畜牧中几件不足奇的营生致用之器,到此都成贵品,与奇珍异宝等量齐观了。这些宝物,每件俱用一些不曾见过的麻缕,从洞顶系将下来,差不多每所房子顶上都有那么一件。驼女说:“这里的珍宝,历代收藏甚富。因为山中时常发现,近两代老王都不甚注重。再加小人中名份虽有高低,因为集群联居缘故,除为王的人能发号施令,役使臣民,生死取舍外,其待遇都差不了多少。为供合族中的臣民鉴赏,一齐悬在外面,并不秘藏起来,也从无盗窃之事发生。至于那七八件佃渔畜牧的用器,在我们看起来并不在意,可是都经前两辈老王费尽万苦千辛,跋涉险阻,冒着许多危难,远出数百里以外的大人国山中居民那里去潜伏多日,看熟了用处,才行盗来。照着它们的样式,改造成了小的,拿去做用,全族才知学人耕田钓鱼等事。他们常说,珠宝奇珍,除发光的可以代火照亮外,余者不过供大家看看而已。只有这几件东西,为利无穷,何况又是经老王犯死得来的呢。每次得到大人国的东西,仿造以后,总是把原物高高悬起,算是第一等的国宝哩。”说时,云凤已随小王离阶而升。这些小人虽然奔走山林,一纵数丈,那些台阶,每级却止两寸多高,在在看出具体而微,云凤甚是好笑。
云凤不知因两个蛇王被斩,群蛇齐出拚命,一见蛇到,喊声:“来得好!”两足一点劲,平空纵起数丈高下,准备让过蛇头,再使一水中捞月之势,将它斩为两段,以免当头迎去,被它喷出毒气。谁想那蛇竟灵警非凡,云凤刚一纵起飞蹿中,把身子一拱,尾尖着地,双头朝天,也跟着夭矫直上,穿了起来。还算云凤满身解数,变化无穷,一见这条蛇不似先前那两条势子迅急蹿过了头,也跟着自己往上穿来。忙即改变招式,不等那蛇过头,口鼻闭住了气,一个玉带围腰的解数,拦颈一剑斫去。立时迎刃而过,两个蛇头左右飞起多高,颈中鲜血飞溅如泉。那蛇余势未完,身子兀自不倒,仍往上穿。云凤百忙中忽听嘘嘘之声四起,知是后蛇继起,不敢下落。不顾血污,左手袖子一遮面目,一个大鹏展翅的招式,旋过身来,就势双足往蛇身横着一踹,借劲往斜刺里一纵,死蛇身子便往后直倒下去。
刚一到台上,还未进屋,小王忽率两妃回身向云凤跪倒。立时鼓乐暴发,乐声也格外奇特,比外面所闻迥不相同。有的如同鸟鸣,有的如同兽吼,万啸杂呈,汇为繁响,又加声音洪亮,衬着空洞回音,益发震耳,云凤二次扶起小王、二妃。再回顾四外台的两面,猛现出两列乐队,约有百十名之多。乐器式样甚多,俱为平生未见,大都竹木金石所制,大小繁简不一,有的五六人共奏一器。各处小峰短岭,断崖曲板上的房舍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上千小人,随着乐声,欢呼拜舞。一个个都是头戴六角方巾,身穿长衣拖及足后,浑身上下雪也似白。高高下下,疏疏落落,恭恭敬敬站在那些峰麓山头,危崖绝登之间,举动却是整齐不乱。端的别有一番景象,令人欢喜不胜。小王夫妇三人起身以后,便分拉着云凤的衣角扯了一下,由驼女留云凤在外,朝当中宫室内缓缓倒退进去。台下左右两排乐队,跟着又奏了起来。
云凤原早料到群蛇要齐来拚命,只是这般奇特来法,却未想到。图解上虽有金针刺万蜂和一鹰落群鸦诸式,俱是以寡胜众,半个不留。但这蛇却是以一为主,数身相连,你用剑斩了头一个,势必第二个又如箭一般连珠射到,叫你缓不过势子来。反不如四面八方,合围而上,或是势如潮涌,千蛇同进,一个可用风卷残云的解数,近身则死;一个可用力划鸿沟的解数,剑到头落,比较容易发付。先只想到群蛇齐上较难,却不想这等来法,更难得多。才知天下事无奇不有,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不敢冒昧上前,先要防到败路。往后一看,只见一片广原,尽是藤网纠结,甚为繁茂。猛想起适才两条蛇身为藤所缠之事,自己有剑在手,不怕藤缠。少时蛇来,如真无法应付,索性以毒攻毒,诱它入网,岂不是好?这口仙剑,不曾在空中坠落时失去,如今才得仗它防身免祸,真是万幸。想到这里,猛又想起五姑所赐防身法宝飞针,传时说是能发能收。因为一放出去,不见血、不伤人物不归,虽然传了一次,也未试过。想必比剑还妙,怎便忘了取用?伸手往怀中一掏,刚刚取出那根飞针,最前头的一连串大蛇已离身不足两丈远近,口中红信吐出二尺多长。只见群蛇似波纹般一阵乱弯乱拱,嘘的一声怪叫,后蛇把双头一开,当头一蛇忽如弩箭脱弦,直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