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哑舍 骨鸣镝
王离眯了眯虎目,转而开始说起这次与匈奴仓促的遭遇战:“真是奇怪,而且这一队匈奴骑兵要是从人数上来看,也太少了点,方向不对,也没有带游帐,而且携带的干粮也不够,抵抗得也并不激烈,虚晃一招就逃了,并不像是来扰边的。”
其实他也听不太懂匈奴语,只是简单地利用强大的记忆力复述对方的话语,但听得懂的零星的几个词语,再加上冒顿今夜与众不同的情绪,很简单就能分析出对方的想法。听着身侧渐渐平缓的呼吸,青年上卿的脸容上浮现出一抹苦笑。他也不是没想过趁机杀死对方,只是这样尝试了几次之后,发现不管冒顿看起来睡得有多沉,他只要略一动弹,对方都会在下一刻惊醒过来,无一例外。
“不过马上就快要到五月了,匈奴人每年五月都在王庭龙城开祭祀大会,这些人还往这边跑作甚?”匈奴每年都有三次祭祀集会,正月、五月和九月。五月的祭祀大会是最盛大的,因为草原正值水草丰美之际,只要有条件的部族,都会聚集在王庭的龙城祭天地、祖先和鬼神。虽说是祭天,但也会商讨国家大计、交流部落感情,等同于中原人的正月过年一样的重大节日。
不过这有利也有弊,秦军曾经在战场上发生过哄抢敌军首级的事情,甚至还闹出过人命,相当难看。好在蒙恬带兵甚严,王离也一直约束部下,此时打扫战场井然有序,专门有人员记录军功归属。
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眼看着离五月祭祀大会的时间越来越近,若是再带着他一起上路,冒顿肯定来不及回到王庭。所以青年上卿才开口,依着他的判断,冒顿恐怕已经下了狠心,决定杀掉他这个累赘了。
这也许是秦军横扫六国,勇猛无匹的最根本的原因。
见冒顿还要措辞搪塞,青年上卿淡淡地用匈奴语道:“其实我还是会说一些匈奴话的。”
商鞅变法时就规定,只要士兵斩获一个敌人军官的首级,就可以获得一级爵位、一处田宅和一个仆人。斩杀敌人军官的首级越多,获得的爵位也就越高。军功总共有二十个等级,被俗称为二十等爵。如果一个士兵在战场斩获了两个敌人的首级,他的父母若是囚犯立刻就可以被释放,如果他的妻和子是奴隶,也可以马上变为平民。万一他战死沙场,他的功劳和勋爵也是可以传到儿子头上的。所以秦军士兵上战场并不仅仅是为国家而战斗,也是改变自身贫穷的命运,获取荣华富贵的唯一途径。
主帐之内,只有王离一人,见青年上卿到来,连忙开口道:“阿罗,又要麻烦你写份军报了。”他口中虽然说是麻烦,但语气却相当地理所当然。若是写军报,自是有主簿足以胜任此事,但王离用阿罗已经用得习惯,况且这个匈奴骑兵又是后者亲自俘获,王离还记得让功曹给他记上一份军功呢!
从这八天的相处,青年上卿已经知道这位冒顿王子手巧得根本不像是个王子,反而像个做手工活的匠人,想法也天马行空,难怪能做得出鸣镝那样古怪的箭。
进了瓦勒寨之后,伙头兵烧火做饭。青年上卿每三个月都会随王离来瓦勒寨一次,在寨中有专属的帐篷。他休整了一会,卫兵送来的饭食也都没什么胃口吃。等天色暗下来的时候,王离派人来请,青年上卿想着应是从那个被俘虏的骑兵问出了点什么。他立即出了帐篷,朝主帐一路走去。只见瓦勒寨内人头攒动,应是王离下达了什么命令。
没有冒顿那样灵敏的耳朵和对草原熟悉到可怕的了解,青年上卿也看得出来今晚冒顿的不寻常。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他们这次的目的地叫瓦勒寨,寨中的都尉早就在寨门前迎接,等待明日按部就班地与王离队中的都尉换防。瓦勒寨中一片欢呼声,最主要的是这次王离这次带来了许多粮草和兵器,没到换防期的士兵们已经期待太久。
冒顿的表情立刻尴尬了起来,那岂不是他方才祈祷忏悔的话对方都听到了?还没等他狡辩,他的奴隶就自己微微一笑,流利地复述道:“天地所生,日月所置……”
这时战场也差不多清扫完毕,秦军虽然损失不大,但其中有新兵,仓促之间难免有所伤亡。匈奴人喜欢在战场上斩首,然后拎走头颅,所以死亡的秦军士兵有些都不得全尸,只能就地掩埋。有相熟的士兵见此惨状都难掩悲愤之情,只能收捡其衣冠和随身所带的布囊,托人带回家乡立个衣冠冢。大部分士兵都不识字,所以都不佩戴军牌,仅靠同乡们互相记识。若是衣袍战甲血迹太重,就只好拿走随身的布囊。而匈奴人的尸首也都被秦军斩下了头颅,带回去算军功。
“睡觉!”冒顿突兀地打断了对方,粗暴地拎起一旁的另一条毛毯,把他的奴隶卷入怀中,然后还不忘抱怨一句道,“你怎么这么冷?要不是我照顾你,说不定你早死了。”
青年上卿一边听着王离叙说,一边把他的话转为书面语。这是他在扶苏身边最常做的事情,很快就简明扼要地写完了大概。
被两条铁箍一样的手臂禁锢着,青年上卿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的体温早就比常人要冷上许多。这段时日,他们都是如此休憩的,就是因为冒顿怕他趁他沉睡的时候溜走。而且直接头枕大地,若是远处有马蹄的声音,提前很久就能听见。
“放了我,你自己走吧。”
整队完毕后,王离便下令继续前进。因为秦军经常在这一带巡查,所以每隔数百里就会有军寨,常驻五千人马,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驻扎戍边外加练兵。而这次王离带队过去,也是为了换防一部分将士。
冒顿手中的动作一滞,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你是我的奴隶。”
青年上卿询问之后,在军报的最后注上了遭遇匈奴骑兵的人数,杀敌几何,秦军伤亡几何。王离拿过来看了一眼,觉得阿罗的字迹有些潦草,但现在的环境下也不能苛求,他也没在意,从怀里掏出将军金印,蘸了朱砂泥盖在上面,交给传令兵急传回上郡。
青年上卿知道,冒顿舍不得杀他,不仅仅是因为身后紧紧追击的秦军,也是他这八天来恰到好处地展露了自己的才华。没有出格到对方不惜一切代价掳他回王庭,但足够让冒顿为了听他讲经史子集而不下手除掉他。否则这偌大的草原,冒顿孤身一人都能从月氏国跑出来,没道理甩不掉人生地不熟的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