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声罪恶当面绝交 聆怪论笑肠几断
<a href="#w8">[8]</a> 玉谿生——唐诗人李商隐,字义山,号玉谿生。这里形容那些斗方名士,连玉谿生是李商隐的号都不知道,错当做杜甫、杜牧的号,所以无知可笑。
姓贾的便道:“你们都不必谈古论今,赶紧分了韵<a href="#m12"><sup>[12]</sup></a>,作‘竹汤饼会’诗罢。”玉生道:“先要拟定了诗体才好。”姓梅的道:“只要作‘七绝’,那怕作两首都不要紧。千万不要作‘七律’,那个对仗我先怕:对工了,不得切题;切了题,又对不工;真是‘吟成七个字,撚断几根髭’呢。”我戏道:“怕对仗,何不作‘古风’呢?”姓梅的道:“你不知道古风要作得长,这个‘竹汤饼’是个僻典,那里有许多话说呢。”我道:“古风不必一定要长,对仗也何必要工呢。”姓梅的道:“古风不长,显见得肚子里没有材料;至于对仗,岂可以不工!甚至杜少陵<a href="#m13"><sup>[13]</sup></a>的‘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我也嫌他那‘香’字对不得‘碧’字,代他改了个‘白’字。海上这一般名士那一个不佩服,还说我是杜少陵的一字师呢。”忽然一个问道:“前两个礼拜,我就托你查查杜少陵是甚么人,查着了没有?”姓梅的道:“甚么书都查过,却只查不着。我看不必查他,一定是杜甫的老子无疑的了。”那个人道:“你查过《幼学句解》<a href="#m14"><sup>[14]</sup></a>没有?”姓梅的扑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亏你只知得一部《幼学句解》!我连《龙文鞭影》<a href="#m15"><sup>[15]</sup></a>都查过了。”我听了这些话,这回的笑,真是忍不住了,任凭咬牙切齿,总是忍不住。
<a href="#w9">[9]</a> 杜牧——唐诗人,字牧之,号樊川。与李商隐齐名,时号李杜。世称牧为小杜,以别于杜甫(老杜)。这里形容那些斗方名士,把樊川错当做杜甫的号的无知可笑。
出门坐了车,到四马路,入荟芳里,到得花多福房里时,却已经黑压压的挤满一屋子人。我对玉生道:“今天才初九,汤饼还早呢。”玉生道:“我们五个人都要做,若是并在一天,未免太局促了,所以分开日子做。我轮了第一个,所以在今天。”我请问那些人姓名时,因为人太多,一时混的记不得许多了。却是个个都有别号的,而且不问自报,古离古怪的别号,听了也觉得好笑。一个姓梅的,别号叫做几生修得到客<a href="#m4"><sup>[4]</sup></a>;一个游过南岳<a href="#m5"><sup>[5]</sup></a>的,叫做七十二朵青芙蓉最高处游客;一个姓贾的,起了个楼名,叫做前生端合住红楼<a href="#m6"><sup>[6]</sup></a>,别号就叫了前身端合住红楼旧主人,又叫做我也是多情公子。只这几个最奇怪的,叫我听了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其馀那些甚么诗人、词客、侍者<a href="#m7"><sup>[7]</sup></a>之类,也不知多少。众人又问我的别号,我回说没有。那姓梅的道:“诗人岂可以没有别号;倘使不弄个别号,那诗名就湮没不彰了。所以古来的诗人,如李白叫青莲居士,杜甫叫玉谿生<a href="#m8"><sup>[8]</sup></a>。”我不禁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忽然一个高声说道:“你记不清楚,不要乱说,被人家笑话。”我忽然想起当面笑人,不是好事,连忙敛容正色。又听那人道:“玉谿生是杜牧<a href="#m9"><sup>[9]</sup></a>的别号,只因他两个都姓杜,你就记错了。”姓梅的道:“那么杜甫的别号呢?”那人道:“樊川居士不是么。”这一问一答,听得我咬着牙,背着脸,在那里忍笑。忽然又一个道:“我今日看见一张颜鲁公<a href="#m10"><sup>[10]</sup></a>的墨迹,那骨董掮客要一千元。字写得真好,看了他,再看那石刻的碑帖,便毫无精神了。”一个道:“只要是真的,就是一千元也不贵,何况他总还要让点呢。但不知写的是甚么?”那一个道:“写的是苏东坡《前赤壁赋》<a href="#m11"><sup>[11]</sup></a>。”这一个道:“那么明日叫他送给我看。”我方才好容易把笑忍住了,忽然又听了这一问一答,又害得我咬牙忍住;争奈肚子里偏要笑出来,倘再忍住,我的肚肠可要胀裂了。
<a href="#w10">[10]</a> 颜鲁公——唐书家,名真卿,字清臣,世称颜鲁公。
<a href="#w3">[3]</a> 高会——盛大的聚会。
<a href="#w2">[2]</a> 坐庄——商店派人长期驻在产地买办货物和原料,或在销售地招徕顾客,叫做坐庄。
<a href="#w4">[4]</a> 几生修得到客——古诗有“几生修得到梅花”的句子,所以这里姓梅的引这句歇后语为自己的号。
<a href="#w1">[1]</a> 声——声讨。
<a href="#w5">[5]</a> 南岳——五岳之一,就是衡山。衡山有七十二峰,芙蓉峰是主峰之一,所以下文有“七十二朵青芙蓉”的话。
忽然号里一个小伙计来道:“南京有了电报到来,快请回去。”我听了此言,吃了一大惊,连忙辞了众人,匆匆出去。正是:才苦笑肠几欲断,何来警信扰芳筵?不知此电有何要事,且待下回再记。
<a href="#w6">[6]</a> 前生端合住红楼——清曹雪芹所著《红楼梦》小说,以贾宝玉为中心人物,称之为“公子多情”,所以这里姓贾的用这一句为外号,而且自称“我也是多情公子”。
我对姓梅的道:“照了尊篆的意思,倒可以加一个字,赠给花多福。”姓梅的道:“怎么讲?”我道:“代他起个别号,叫做几生修得到梅客,不是隐了他的‘花’字么。”姓梅的道:“妙极,妙极!”忽又顿住口道:“要不得。女人没有称客的,应该要改了这个字。”我道:“就改了个女史,也可以使得。”姓梅的忽然拍手道:“有了。就叫几生修得到梅词史。他们做妓女的本来叫做词史,我们男人又有了词人、词客之称,这不成了对了么。”说罢,一叠连声,要找花多福,却是出局未回。他便对玉生道:“啸庐居士,你的贵相好一定可以成个名妓了,我们送他一个别号,有了别号,不就成了名妓了么。”忽又听得妆台旁边有个人大声说道:“这个糟蹋得还了得!快叫多福不要用!”原来上海妓女行用名片,同男人的一般起一个单名,平常叫的只算是号;不知那一个客人同多福写了个名片,是“花锡”二字,这明明是把“锡”贴切“福”字的意思。这个人不懂这个意思,一见了便大惊小怪的说道:“富贵人家的女子,便叫千金小姐;这上海的妓女也叫小姐,虽比不到千金,也该叫百金,纵使一金都不值,也该叫个‘银’字,怎么比起‘锡’来!”我听了,又是忍笑不住。
<a href="#w7">[7]</a> 侍者——佛家侍奉长老的人。
正在没奈何的时候,忽然一个人走过来递了一个茶碗,碗内盛了许多纸阄,道:“请拈韵。”我倒一错愕道:“拈甚么韵?”那个人道:“分韵做诗呢。”我道:“我不会做诗,拈甚么韵呢?”那个人道:“玉生打听了足下是一位书启老夫子,岂有书启老夫子不会做诗的。我们遇了这等高会,从来不请不做诗的人,玉生岂是乱请的么。”我被他缠的不堪,只得拈了一个阄出来;打开一看,是七阳,又写着“竹汤饼会即席分韵,限三天交卷”。那个人便高声叫道:“没有别号的新客七阳。”那边便有人提笔记帐。那个人又递给姓梅的,他却拈了五微,便悔恨道:“偏是我拈了个窄韵<a href="#m16"><sup>[16]</sup></a>。”那个人又高声报道:“几生修得到客五微。”如此一路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