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诗翁画客狼狈为奸 怨女痴男鸳鸯并命
<a href="#w22">[22]</a> 热丧——封建时期,对家中有亲人的丧事,为期很近的,叫做热丧,通常指百日以内。在此期间,如像父母之丧,做孝子的要披麻带孝,不得剃发,不能出外。
“隔帘秋色静中看,欲出篱边怯薄寒;
<a href="#w23">[23]</a> 总巡——维持地方治安的官员,犹如后来的警察局长。
我听到这里,不觉笑的肚肠也要断了,连连摆手说道:“大哥,你不要说罢。这个是你打我我也不信的,天下那里有这种不通的人呢!”继之道:“你不信么?我念一首诗给你听,你猜是甚么诗?这首诗我还牢牢记着呢。”因念道:
<a href="#w24">[24]</a> 宵小——盗贼、专做坏事的坏人。
<a href="#w17">[17]</a> 压脚图书——压脚,也作押角。图书就是印章。从前书画家和收藏家,欢喜在字画上盖上一些印章,以示珍藏赏鉴之意。盖在字画右下方的印章,叫做压脚图书(盖在右上方的图书叫引首)。这种印章通常是方形或不等角形,印章上的字句照例为一两句诗或成语。
继之看罢,指着述农说道:“这位也是诗翁,你们很可以谈谈。”于是我同述农重新叙话起来,述农又让我到他房里去坐,两人谈的入彀。我又提起前几天继之说的斗方名士那番话。述农道:“这是实有其事。上海地方,无奇不有,倘能在那里多盘桓些日子,新闻还多着呢。”我道:“正是。可惜我在上海往返了三次,两次是有事,匆匆便行;一次为的是丁忧,还在热丧<a href="#m22"><sup>[22]</sup></a>里面,不便出来逛逛。这回我过上海时,偶然看见一件奇事,如今触发着了,我才记起来。那天我因为出来寄家信,顺路走到一家茶馆去看看,只见那吃茶的人,男女混杂,笑谑并作的,是甚么意思呢?”述农道:“这些女子,叫做野鸡的人,就是流娼的意思,也有良家女子也有上茶馆的,这是洋场上的风气。有时也施个禁令,然而不久就开禁的了。”我道:“如此说,内地是没有这风气的了?”述农道:“内地何尝没有。从前上海城里,也是一般的女子们上茶馆的,上酒楼的,后来被这位总巡<a href="#m23"><sup>[23]</sup></a>禁绝了。”我道:“这倒是整顿风俗的德政。不知这位总巡是谁?”述农道:“外面看着是德政,其实骨子里他在那里行他那贼去关门的私政呢。”我道:“这又是一句奇话。私政便私政了,又是甚么贼去关门的私政呢?倒要请教请教。”
<a href="#w18">[18]</a> 宗——学、以之为师的意思。
大凡记事的文章,有事便话长,无事便话短,不知不觉,又过了七八天。我伯父的回信到了,信上说是知道我来了,不胜之喜。刻下要到上海一转,无甚大耽搁,几天就可回来。我得了此信,也甚欢喜,就带了这封信,去到关上,给继之说知。入到书房时,先有一个同事在那里谈天。这个人是督扦的司事<a href="#m21"><sup>[21]</sup></a>,姓文,表字述农,上海人氏。当下我先给继之说知来信的话,索性连信也给他看了。
<a href="#w19">[19]</a> 吴道子——吴道玄,字道子,唐朝名画家。善画佛像和山水,有“画圣”之称。
我笑道:“我看大哥待人是极忠厚的,怎么说起话来,总是这么刻薄?何苦形容他们到这份儿呢!”继之道:“我何尝知道这么个底细,是前年进京时,路过上海,遇见一个报馆主笔,姓胡,叫做胡绘声,是他告诉我的,谅来不是假话。”我笑道:“他名字叫做绘声,声也会绘,自然善于形容人家的了。我总不信送诗去登报的人,个个都是这样。”继之道:“自然不能一网打尽,内中总有几个不这样的,然而总是少数的了。还有好笑的呢,你看那报上不是有许多题画诗么?这作题画诗的人,后幅告白上面,总有他的书画仿单<a href="#m9"><sup>[9]</sup></a>,其实他并不会画。有人请教他时,他便请人家代笔画了,自己题上两句诗,写上一个款,便算是他画的了。”我说道:“这个于他有甚好处呢?”继之道:“他的仿单非常之贵,画一把扇子,不是两元,也是一元,他叫别人画,只拿两三角洋钱出去,这不是‘尚亦有利哉’么?这是诗家的画。还有那画家的诗呢:有两个只字不通的人,他却会画,并且画的还好。倘使他安安分分的画了出来,写了个老老实实的上下款,未尝不过得去;他却偏要学人家题诗,请别人作了,他来抄在画上。这也罢了。那个稿子,他又誊在册子上,以备将来不时<a href="#m10"><sup>[10]</sup></a>之需。这也还罢了。谁知他后来积的诗稿也多了,不用再求别人了,随便画好一张,就随便抄上一首,他还要写着‘录旧作补白’呢。谁知都被他弄颠倒了,画了梅花,却抄了题桃花诗,画了美人,却抄了题鍾馗<a href="#m11"><sup>[11]</sup></a>诗。”
<a href="#w25">[25]</a> 轿班——轿夫。
却说我听见有人唤我,睁眼看时,却是继之立在床前。我连忙起来。继之道:“好睡,好睡!我出去的时候,看你一遍,见你没有醒,我不来惊动你;此刻我上院回来了,你还不起来么?想是昨夜作诗辛苦了。”我一面起来,一面答应道:“作诗倒不辛苦;只是一夜不曾合眼,直到天要快亮了,方才睡着的。”披上衣服,走到书桌旁边一看,只见我昨夜作的诗,被继之密密的加上许多圈,又在后面批上“缠绵悱恻,哀艳绝伦”<a href="#m2"><sup>[2]</sup></a>八个字。因说道:“大哥怎么不同我改改,却又加上这许多圈?这种胡诌乱道的,有甚么好处呢?”继之道:“我同你有甚么客气,该是好的自然是好的,你叫我改那一个字呢?我自从入了仕途,许久不作诗了;你有兴致,我们多早晚多约两个人,唱和<a href="#m3"><sup>[3]</sup></a>唱和也好。”我道:“正是,作诗是要有兴致的。我也许久不作了,昨晚因看见报上的诗,触动起诗兴来,偶然作了这两首。我还想誊出来,也寄到报馆里去,刻在报上呢。”继之道:“这又何必。你看那报上可有认真的好诗么?那一班斗方名士<a href="#m4"><sup>[4]</sup></a>,结识了两个报馆主笔,天天弄些诗去登报,要借此博个诗翁的名色,自己便狂得个杜甫<a href="#m5"><sup>[5]</sup></a>不死,李白复生的气概。也有些人,常常在报上看见了他的诗,自然记得他的名字;后来偶然遇见,通起姓名来,人自然说句久仰的话,越发惯起他的狂焰逼人,自以为名震天下了。最可笑的,还有一班市侩,不过略识之无<a href="#m6"><sup>[6]</sup></a>,因为艳羡那些斗方名士,要跟着他学,出了钱叫人代作了来,也送去登报。于是乎就有那些穷名士,定了价钱,一角洋钱一首绝诗<a href="#m7"><sup>[7]</sup></a>,两角洋钱一首律诗<a href="#m8"><sup>[8]</sup></a>的,那市侩知道甚么好歹,便常常去请教。你想将诗送到报馆里去,岂不是甘与这班人为伍么?虽然没甚要紧,然而又何必呢。”
<a href="#w26">[26]</a> 嘉定县——这里指嘉定县知县。
说话之间,已经开出饭来。我不觉惊异道:“呀!甚么时候了?我们只谈得几句天,怎么就开饭了?”继之道:“时候是不早了,你今天起来得迟了些。”我赶忙洗脸漱口,一同吃饭。饭罢,继之到关上去了。
<a href="#w20">[20]</a> 润笔——给予卖文章、卖字画的人以报酬的雅称。撰文作画是要用笔的,意思是笔写得干枯了,所以要用财物来滋润它一下。本是隋郑译的故事。
你猜,这首诗是题甚么的?”我道:“这首诗不见得好。”继之道:“你且不要管他好不好,你猜是题甚么的?”我道:“上头两句泛得很;底下两句,似是题菊花、海棠合画的。”继之忽地里叫一声:“来!”外面就来了个家人。继之对他道:“叫鸦头把我那个湘妃竹<a href="#m14"><sup>[14]</sup></a>柄子的团扇拿来。”不一会,拿了出来。继之递给我看。我接过看时,一面还没有写字;一面是画的几根淡墨水的竹子,竹树底下站着一个美人,美人手里拿着把扇子,上头还用淡花青<a href="#m15"><sup>[15]</sup></a>烘<a href="#m16"><sup>[16]</sup></a>出一个月亮来。画笔是不错的,旁边却连真带草的写着继之方才念的那首诗。我这才信了继之的话。继之道:“你看那方图书还要有趣呢。”我再看时,见有一个一寸多见方的压脚图书<a href="#m17"><sup>[17]</sup></a>打在上面,已经不好看了;再看那文字时,却是“画宗<a href="#m18"><sup>[18]</sup></a>吴道子<a href="#m19"><sup>[19]</sup></a>,诗学李青莲”十个篆字。不觉大笑起来,问道:“大哥,你这把扇子那里来的?”继之道:“我慕了他的画名,特地托人到上海去,出了一块洋钱润笔<a href="#m20"><sup>[20]</sup></a>求来的呀。此刻你可信了我的话了,可不是我说话刻薄,形容人家了。”
<a href="#w21">[21]</a> 督扦的司事——扦是扦子手。关卡上查验货物的差役,照例用铁扦插到货物的里层去,以查验有无舞弊或夹带私货的行为,所以叫做扦子手。督扦的司事,就是管理扦子手的职员。
隐士风流思妇泪<a href="#m12"><sup>[12]</sup></a>,将来收拾到毫端<a href="#m13"><sup>[13]</sup></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