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 最后一课(二)
“你……你懂什么河防?”古大人被吕芳说到短处,不觉语塞。
“我不懂,可我家先生懂。他虽然是一个举人,可就河防上的见解而言,比你这个河道衙门的官精通多了。”吕芳说完大声念道:“通漕于河,则治河即以治漕;合河于淮,则治淮即以治河;会河、淮而同入海,则治河、淮即以治海……黄河最浊,以斗计之,沙居其六……筑提束水,以水攻沙,可一岁之中两河归正,沙刷水深,海口大辟,田庐尽复流移归业,国计无阻也……”他又开始背诵孙淡的著作。
豁然是一篇治河方略。
吕芳刚开始念的时候,古泰面上还含着讽刺的笑容,可越听越是心惊,到最后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内心之中如一道大雷炸响。
他当了一辈子河道官,如何听不出吕芳在念什么。
刑部监牢中,古大人还在放声大笑:“奇谈怪论,一个小小的举人怎么可能去做内书堂学长?吕芳,我看你这个小太监还有一点学问,不想那些讨人厌烦的阉贼,也知道些圣人之言。可读了几本书,你学问长上去了,怎么就不知道怎么做人了,大言欺人,连起码的廉耻都不要了。举人……哈哈,举人够资格去做学长?你说谎也不知道脸红?”
古大人这一笑,监狱里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都道:“是啊,是啊,阉贼都是不可相信的,连朝廷的基本制度都不了解,还来这里说大话。听他刚才所念的这段《大学》注解,他的老师孙淡倒有些学问。不过,这个小太监要朝自己恩师脸上贴金,也不至于用他是内书堂学长的话来骗人吧?内书堂学长可都是翰林院学士,一个小小的举人,我看是想当学士想疯了。”
这个时候,若换成陈洪,听到有人这么说自己恩师,只怕早就一跃而起,对着监狱里其他人破口大骂起来。
可同陈洪不同,吕芳偏偏就是个沉静的性子,他依旧端正地坐在地上,也不做解释,只讽刺地笑了一声,说:“尔等是在这五尺见方的方寸之地关得久了,不知道外面的天究竟有多大。嘿嘿,你们看看啊,这里脚下是五尺青砖地,头上只有一片一尺见方的气窗,人若在井中啊!”他拖长声音,唱起了展布所谱的《浣纱记》中的段子:“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我家恩师虽然是举人出身,可学问文章都是当世一品。也因为如此,他才以举人功名得陛下钦点,如了内书堂教书。我看,同先生的学问相比,翰林院的那些学士简直就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这句话打击面很广,监狱里的人静了一下,然后猛然发作:
在以前的河道衙门当官的时候,黄淮两河年年决提。做为官员,他只能尽力修筑堤坝,并在提拔上种满大树。可堤坝年年修年年决,堵不胜堵,以至于把自己都填进天牢里来了。
在监狱来关了这么几年,他也不是没有反思过自己在任上的所作所为。论到清廉,他在河道衙门这个银子如海的地方还算是不乱吃黑钱的人,论到干练,他是河道衙门一把手手下得力干员,论到勤政,每年桃花汛下来的时候,他都搬到堤坝上去,一住就是一个月。
可即便如此,那水怎么就治理不好呢?
在这篇文章中,孙淡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比如用水流冲刷河道,减缓黄河淤情一说,就让古泰眼前一亮,不觉喃喃道:“以前我只一味修坝,可堤坝越上去,用不了一年,泥沙就淤上来了,水也跟着上来。然后,又得继续修筑堤坝。没完没了,没完没了……为什么就没完没了呢……”
“好狂妄的阉贼,竟然这么同我等说话!”
“什么玩意,在坐的谁不是进士、赐进士、同进士出身,谁不是做过地方官的,谁不是读了多年圣贤书的,竟然在我等面前拿大?”
“我看他口中这个孙淡刚才注解的《大学》,中规中矩,也没甚出奇之处。”古大人大声说道:“换任何人,只要静下心,将这本书反复研读个十年八年,也能琢磨个通透。我看你口中恩师也就是一腐儒,至于为什么得了皇帝的钦点,哈,我明白了。他有你这么个阉贼的学生,平日里自然同阉贼们走得近。大概是走了你们太监的门路,才进了内书堂。此乃读书人之耻,古泰深鄙夷之。”
古大人姓古名泰,也是个能说的人,继续叫道:“读几本圣贤书不算本事,读书是为什么,不就是为做官吗?若只懂读死书,不通经国治世之道,就算当了官,也是庸官昏官。”
“昏官,庸官?”吕芳冷笑一声:“古泰古大人,当年你在黄河河道衙门的时候,国家每年下拨那么多河防银子,可你和你的上司又做了什么,年年大水,年年溃堤,你不就是昏官庸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