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偷生(2)
送茶来的是丁约翰。看瑞宣平起平坐和富善先生谈话,约翰的惊异是难以形容的。
喝了一口茶,老人自动的停了战。他笑了笑,用他的稍微有点结巴,而不算不顺利的中国话说:“怎样?找我有事吧?先说正经事吧!”
瑞宣说明了来意。
老人伸了好几下脖子,告诉瑞宣:“你上这里来吧,我找不到个好助手;你来,我们在一块儿工作,一定彼此都能满意!你看,那些老派的中国人,英文不行啊,可是中文总靠得住。现在的中国大学毕业生,英文不行,中文也不行——你老为新中国人辩护,我说的这一点,连你也没法反对吧?”
“当一个国家由旧变新的时候,自然不能一步就迈到天堂去!”瑞宣笑着说。
对北平的风俗掌故,他比一般的北平人知道的还要多一些。他的生平的大志是写一本《北平》。他天天整理稿子,而始终是“还差一点点!”可是在遗嘱上,他已写好——杰作《北平》的著者。
英国人的好处与坏处都与他们的守旧有很大的关系。富善先生,既是英国人,当然守旧。他不单替英国守旧,也愿意为北平保守一切旧的东西。当他在城根或郊外散步的时候,若遇上一位提着鸟笼或手里揉着核桃的“遗民”,他就能和他一谈谈几个钟头。他,在这种时候,忘记了英国,忘记了莎士比亚,而只注意那个遗民,与遗民的鸟与核桃。
因此,他最讨厌新的中国人。新的中国人要革命,要改革,要脱去大衫而穿上短衣,要使女子不再缠足,要放出关在笼子中的画眉与八哥。他以为这都是消灭与破坏那整套的文化,都该马上禁止。
当他初一来到北平,他便在使馆——就是丁约翰口中的英国府——作事。因为他喜爱北平,所以他想娶一个北平姑娘作太太。可是,他的上司警告了他:“你是外交官,你得留点神!”他不肯接受那个警告,而真的找到了一位他所喜爱的北平小姐。他知道,假若他真娶了她,他必须辞职——把官职辞掉,等于毁坏了自己的前途。可是,他不管明天,而决定去完成他的“东方的好梦”。不幸,那位小姐得了个暴病儿,死去。他非常的伤心。虽然这可以保留住他的职位,可是他到底辞了职。辞职以后,他便在中国学校里教教书,或在外国商店里临时帮帮忙。他有本事,而且生活又非常的简单,所以收入虽不多,而很够他自己花的。他租下来东南城角一个老宅院的一所小花园和三间房。他把三间房里的墙壁挂满了中国画,中国字,和五光十色的中国的小玩艺,还求一位中国学者给他写了一块匾——“小琉璃厂”。院里,他养着几盆金鱼,几笼小鸟,和不少花草。
当英国大使馆迁往南京的时候,他又回了使馆作事。他要求大使把他留在北平。这时候,他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
“哦?”老人急忙吞了一口茶。“你又来了!北平可已经丢了,你们还变?变什么?”
“丢了再夺回来!”
他教过,而且喜欢瑞宣,原因是瑞宣的安详文雅,据他看,是有点像三十年前的中国人。瑞宣曾帮助他搜集那或者永远不能完成的杰作的材料,也帮助他翻译些他所要引用的中国诗歌与文章。虽然二人也时常的因意见不同而激烈的彼此驳辩,可是他既来自国会之母的英国,而瑞宣又轻易不红脸,所以他们的感情并不因此而受到损伤。在北平陷落的时候,富善先生便派人给瑞宣送来信。信中,他把日本人的侵略比之于欧洲黑暗时代北方野蛮人的侵袭罗马。信的末了,他告诉瑞宣:“有什么困难,都请找我来,我一定尽我力之所能及的帮助你。我在中国住了三十年,我学会了一点东方人怎样交友与相助!”
瑞宣回答了一封极客气的信,可是没有找富善先生去。他怕富善老人责难中国人。他想象得到老人会一方面诅咒日本人的侵略,而一方面也会责备中国人的不能保卫北平。
今天,他可是非去不可了。他准知道老人会帮他的忙,可也知道老人必定会痛痛快快的发一顿牢骚,使他难堪。他只好硬着头皮去碰一碰。无论怎么说,吃老人的闲话是比伸手接日本人的钱要好受的多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富善先生劈头就责备了中国人一刻钟。不错,他没有骂瑞宣个人,可是瑞宣不能因为自己没挨骂而不给中国人辩护。同时,他是来求老人帮忙,可也不能因此而不反驳老人。
辩论了有半个多钟头,老人才想起来:“糟糕!只顾了说话儿,忘了中国规矩!”他赶紧按铃叫人拿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