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46)外苑(三)
商成依旧不言语。但他看上去面沉似水,心头却如同狂风暴雨中的汪洋大海一样波涛翻滚。他进京时南征已经定案,任谁都无力阻挡,在枋州时苦心孤诣筹谋设计的决战方略不得不忍痛割舍,这对他打击很大;他想要的燕山提督又任命给诸序,更是对他的当头一击。他的心愿不能了抱负不能申,在燕山拼死拼活命都差点搭进去,最后却落个军事会议的旁听资格都没有的地步,辛酸苦闷恨,一腔的悲愤全都郁结在心头无处发泄。偏偏此时的京城暗流涌动风雨飘摇,他不仅要和自己身上的眼疾脑病作抗争,还要想办法开导放松自己,更要在京中的凶险漩涡里拼力挣扎,言行举止自然就带着点乖张与暴戾……
他思索着慢慢站起来,抱拳等额对朱宣拱手长揖:“仲宽公,谢谢。一一谢谢您的一番教诲!”又转头对陈璞说,“对不起,是我莽撞了。你也坐,听我慢慢给你解释。”回头再对常秀李穆他们说道,“公主,文实兄,定一兄,青山,对不起了。一一你们也都过来坐。”
他拎着壶给几个人挨个斟续上茶汤,自己捧起盏说道:“我以茶代酒,向大家赔罪!”
等大家都喝了茶汤,他再帮他们续上,这才把前日谷实到府的事情摘要地叙述了一遍。当然,牵涉到小蝉的那些内容都被他删节改编了不少,说得也很含混;不过他和谷实往来斗法却是说得清清楚楚。最后说道:“这就是事情经过。”至于他要娶小蝉的风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他没说,大家也没问。这传言显然不可能出自商成之口,当时在场的苏侯两家也不会到处乱说,唯一有嫌疑的人就是谷实。
但是,陈璞并不相信商成的话。她觉得这故事全是商成的杜撰!因为他现在已经明白,他身为县伯去娶一个县侯家庶出女儿的话,那就是逾制越礼的重罪,为了逃避可能有的责难和惩戒,他必须把责任都推到谷实和谷家的女儿身上。而且她还有很充分的理由:应伯府的护卫全是跟了商成多年的侍卫亲兵,没有商成的首肯,鄱阳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踏进应伯府半步!她甚至举出了例子:“前年初冬时,我在小洛驿遇见你,段四就挡着不让见。为什么他这回就不阻拦鄱阳侯?”
朱宣是副相,最近一段时间在公廨里也与萧坚杨度还有谷实他们这些上柱国柱国打过不少的交道,可哪里见过眼前这种场面。看商成轻飘飘地就把一个长沙公主收拾得服服帖帖,惊讶得简直是无以复加,哈着嘴完全就忘记再合上。至于跟进来的李穆南阳和田岫,三个人都觉得有点透不过气。他们一是惊骇二是愣怔,所以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有常秀是个例外。他曾在燕山呆过个把月,虽然没亲眼见识过商成在军旅间的上将威仪,至少听人说过几回,因此还勉强算得上是神态自若。不过他也没过来坐下,更没胆量过来劝说商成几句,就站在毡门边望着庐顶呆呆地出神,也不知是在构思什么不得了的华丽文章或者传世诗篇。
商成看朱宣不吭声,就再问了一遍。
朱宣总算清醒过来。他自失地一笑说道:“大将军果然,果然是……”他很想发两句感慨,可一看长沙公主满脸紫红直欲滴血,牙关咬得两腮都有点骨肉条条棱起,赤着双目斜瞪着商成仿佛要一口活吞了他,赶紧把想说的话都咽回去。他改变话题说道:“子达,你我相识也非一日……”
商成低垂下目光没有吭声。
“……我与你相识虽然时短,可我却觉得与你颇有相知。”
“要是鄱阳侯谷实来,他当然就没能进门。”商成说,“可是那天先来的是鄱阳侯,一转脸就成了上柱国谷实。上柱国谷实当然能进我那小小的县伯府了。”
陈璞愣怔一下,好不容易才把两个谷实一个能进不能不能进的事想明白。谷实要是以鄱阳县侯的身登门拜访,商成当然可以不加理会。可谷实还是位上柱国,虚实不论,他在军中的地位恰恰就比商成要高出那么一点点,所以上柱国谷实在应县伯府自然是畅通无阻。况且段四和那些侍卫都有军职在身,军中禁令第一条就是“不遵号令者斩”,只要谷实嘴里蹦个字,谁还敢跳出来阻拦一位比商成的地位还要高出一截的大将军?
陈璞把道理想通,气也就稍稍顺了一些。可商成贪恋胡姬美色在前,令自己出丑丢羞在后,两事并题胸口的一股气说什么都顺畅不起来!可人多眼杂地不好发作,就悻悻然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既然把事情解释清楚了,常秀的一番热忱也相谢了,商成旧话重拾,站起来拱手一圈礼:“两位公主,朱相,常侍郎,李大人田大人。我那边还有点紧要事情要处置,回头有空咱们再饮茶叙谈。一一我就先告罪了!”
“子达有事就先去忙。”朱宣还礼说道,“就是不知大将军几时能有空闲,我有点小事想要登门请教。”常秀也说:“子达少留一步!一一你刚才说想要与我细谈的什么‘火药’,未请教此为何物?”
商成搞不懂朱宣这是在奉承自己还是真的有感而发。但他还是不说话。
“可我却觉得你进京之后,似乎过于张扬形骸了一些,不再似在燕山那般谨慎小心发奋勤恳。”朱宣说。他看商成在座椅上挪动了一下,似乎想替自己作辩解,虚抬了一下手不让他开口,自己继续说道,“你莫惶急应答,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因军务的先后处置次第不等,而与张相素来生有罅隙。可你几次三番地进京启衅,张相却都是虚怀若谷,但凡是燕山有需,莫不是倾朝野而动。只此一端,可知你之胸襟气度尽不及张相宏阔。”
商成舔了下嘴唇,抬起头深深地凝视了朱宣一眼。他知道朱宣虽然是个正三品的文英殿大学士,但除了在地方上做过几任的劝农使,其他时间不是在翰林院读就是在太史局修,并不能算是真正的文官;他也知道,朱宣这次能进相位,就是张朴的鼎力举荐,他感激张朴替张朴说好话,这都不足为奇。但他就是奇怪了,这朱宣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博学鸿儒,虽然治学方向是深研孔孟儒学,可历朝历代的史也绝对是深有涉猎,怎么生生就没瞧出来他登廨拜相之中的玄机奥妙呢?
他长吸了一口气,再三地在心头告诫自己要忍住了!这老头是个好人,只是被人利用而已,所以千万别和他滞气!
“……子达,我在燕山时就已然深知你是个有本事有能耐的人。你因兵事起于草莽,军事上的见地毋须我再繁复赘言。你在燕山文治上也颇有建树,我,文实,还有兵部真大人,我们亲眼历见燕州庶民知礼晓理,路不拾遗。虽只是一地一城,然见微知著,现端至末,想来燕山其他州府,亦当然如是。我也曾经和陆伯符狄巡察说起这般变化,他二人坦言,此尽为子达你提督燕山之功。然,你此番进京,却先衅张相后扰兵部,单为一亲近侍卫能冒功辟进,你豪胆厥辞鹰啼犬吠嚣张狂傲啸傲六部一一如此猖獗作为,你置国法与功勋赏赉定制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