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道传奇:三探无底洞 第2节
崔老道心说一声“罢了”,如若换了旁人,掘出这么多窖银,站着吃躺着花,下半辈子也不用愁了,再看看这个王宝儿,还想着用钱生钱,要不怎么说人家是财主命呢!当时闭上眼睛故弄玄虚,手指掐来按去,脸上眉毛忽高忽低。王宝儿在一旁耐心等待,只听崔老道说:“天机不可道破,你只记住贫道一句话,你掌中有财井,又是干水铺发的迹,水多伶俐,金多沉稳,水多遇金为巧人,最好干些以钱生钱的买卖。但不论往后干什么,发多大的财,水铺也不能动。另有一节,宝画《神鹰图》不可久留,你虽有当财主的命,却没有王侯之分,担不住《神鹰图》,留之反而招祸。”王宝儿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忙将《神鹰图》捧出来交给崔老道。这画中收进去一个蝎子精,他正不想放在家里,让崔老道送入道观供奉。
书中代言,崔老道也不敢起贪念,宝画中的神鹰“除非天子可安排,诸侯以下动不得”。王宝儿这个大财主尚且担不住,他一个命浅福薄的穷老道,如何敢将宝画放在家里?之所以取走此画,确实有一件大事要做,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回过头来再说王宝儿,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拉着崔老道出门直奔“聚庆成”。崔老道进了饭馆也不多说,如今吃他王宝儿更是名正言顺了。王宝儿叫来跑堂的伙计,吩咐一声,便宜的一概不要,什么贵上什么。片刻,山珍海味摆满了一桌子。崔老道闷头一通狼吞虎咽,吃得盆干碗净,心满意足,方才各自回家。
王宝儿把崔老道的话当了圣旨,从此用窖银做本钱,在银子窝开了一家钱庄。那是头一等的大买卖,大门面房宽敞明亮,后边设有钱库,接待主顾往里存钱、往外借贷、兑换银钱、做本生息,身不动膀不摇,等同于从天上往下掉钱。这还不算完,他又以重金买了几张贩盐运盐的“官票”,自己不置船,买来盐票租出去,又是一个只出本、不出力的买卖。正所谓“钱挣钱,不费难”。不出三五年,王宝儿的钱庄分号开了一家又一家,手握直隶界内八个县的盐票,纵然不是天津卫当地的首富,十个手指头伸出来,他也能在其中得占一个,真个是家资巨万、产业广延。并非崔老道的话准,而是只要本钱够大,这样的买卖谁干谁发财。不过王宝儿心中可是牢记了崔老道的话,买卖做得再大,钱赚得再多,四十八家水铺仍是天刚蒙蒙亮就开门待客,灶底下烧的还是秫秸秆儿,门口的水缸里还养着金鱼,虽说一天忙到晚赚不了几个钱,可也守住了一份产业,毕竟是凭本事千辛万苦做成的第一桩生意。有道是“山主人丁水主财”,要想生财就得先有水,有水铺在,王宝儿的买卖当然越做越大。
前文书咱提到过,他这后院也是三间正房。王宝儿是“半拉花生——一个仁儿”,住不过来这么多房,也就没怎么拾掇,扫了扫土、刷了遍浆,其余的一概没置办,屋里只有几件旧家具。他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一时没舍得扔,全在这屋堆着。当下推门进屋,从中找到一口破躺箱,并非花梨、紫檀,就是樟木做的,又破又旧,放在屋角很不起眼儿。那么说,这口箱子里有什么呢?王宝儿做了一个怪梦,听两个“红帽翅儿”说了,当初麻袋王发了大财,买房子置产业,该有的全有了,在家中立上多宝槅,各式古董珍玩琳琅满目,唐朝的花瓶儿、宋朝的盖碗儿、妃子的脸盆儿、王爷的奶嘴儿,足足买了一屋子,没少往里边扔钱。又听人说瓶瓶罐罐显得俗气,还得说是水墨丹青风雅讲究。麻袋王是个“听人劝吃饱饭”的脾气,就到处搜罗名人字画、挑山对联,一捆捆地往回买,四面墙全挂满了,琳琅满目真叫一个花哨,看得人直眼晕,跟进了字画店差不多。当然,其中真的不多,假的不少。唐伯虎画的火轮船、米元章画的胶皮车,但凡有人告诉他这东西好,他就往回买。墙上挂不开了,就往箱子里填。他一个缝麻袋的,草包肚子、猪油蒙眼,如何辨得出真伪?挂在墙上的也好,收在箱中的也罢,十之八九赝得不能再赝了。其中却有一幅宝画《神鹰图》,被他当作烂纸铺了箱子底,也多亏如此,家里的东西全让后辈儿孙败光了,单单留下了这张画。
按照梦中那两个“红帽翅儿”所说,王宝儿小心翼翼从箱子底起出《神鹰图》。不知传下多少年了,画卷已然残破,画中描绘的一只展翅腾空的白鹰,金钩玉爪,呼之欲出。王宝儿心说“错不了了”,他去正房山墙上砸进一根大钉子,把《神鹰图》迎门高挂,匆匆跑到堆房抱来一捆艾草,用绳子扎成人形,有胳膊、有腿、有脑袋,又搬下“金钩将军”的牌位,塞入草人肚子里,往草人身上接连揳进去七根钢钉。说来也怪,钉子刚钉完,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金石之声,好似院子里打了个炸雷。还没等王宝儿回过神来,就听得里屋卧房之内“咣当”一声。他急忙跑进屋一看,只见自己的床上趴着个黑乎乎的东西,看意思是从头顶的房梁上掉下来的。他壮着胆子来到床边,见是只三尺来长的大蝎子,蝎尾足有手臂粗细,节节相接恰似钢鞭一般,尾梢上的毒钩足有巴掌大小,乌黑铮亮,这要是蜇上一下子,大罗金仙也受不得,王宝儿看得胆都寒了。幸亏自己昨天在厅堂之中睡着了,真要是上了床,这会儿就真变成“蝎子??——独一份儿”了,怪不得叫“金钩将军”。王宝儿护宅心切,见大蝎子僵在床上,忙用褥子卷住抱至院中,架上火连同草人一并焚烧。霎时间黑烟冲天、恶臭扑鼻,呛得王宝儿直捂鼻子,但见阵阵黑烟腾空而起,聚而不散,转到王宝儿头顶就往下落。王宝儿正自骇异,突然从正房山墙上的《神鹰图》中射出一道金光将黑烟收去。王宝儿进屋再看墙上的宝画,竟和之前不同了,画中多了一棵古松,神鹰抿翅收翎落在古松之上。定睛细看,这古松长得七扭八歪、枝杈狰狞,怎么看都与那“金钩将军”有几分相似。王宝儿站在原地,黄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早先常听人言,够了年头儿的老画会“鼓”,画里的东西能出来,可见《神鹰图》真是会鼓的宝画!
原来当年麻袋王靠卖装银子的麻袋发了家,还不知足,四处求神拜佛,遍寻生财之道。听信一个番僧的谗言,在家中养了这个邪物,每年惊蛰这一天,都要以一颗人头给“金钩将军”上供,“金钩将军”则庇佑他财源滚滚。人头可不是地里长出来的,那是麻袋王黑天半夜打闷棍砸死的。每逢惊蛰之前,他躲在城外道边的野地里,看见独自赶夜路的人,不问良贱,不分老少,赶上谁是谁,打死之后割下人头带走,尸身塞进大号的麻袋,绑上石头沉入河底,真可谓心黑手狠。后来麻袋王遭了报应,银子窝这座宅子几易其主,居者不得安宁,皆因宅中妖邪未除,谁住谁倒霉。
王宝儿烧了牌位和死蝎子,心里头仍不踏实。院子里哪儿来的地洞?两个“红帽翅儿”是什么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回身走到堆房,拿上锹镐在院子里一通挖,就在前几天砍掉枣树的位置,往深处挖了大约四五尺,刚刨出树根就发觉下边有东西。他拨去泥土,见是两扇朱漆木门,上扣铜锁,由于埋的年头久了,铜锁已经长了绿锈。梦境一一应验,王宝儿全然忘了疲惫,抡起锹镐,“嘡啷”一声砸开了大铜锁,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大门挪开。只见门下两个一丈见方的地窖,一窖满满当当全是银锭子,均为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另一窖全是铜钱,整吊整吊的钱堆得密密匝匝。王宝儿惊得呆了,此时此刻他彻底明白了,原来穿白袍的是银子,穿青袍的是铜钱,不是凶宅闹鬼,而是长脚的钱来寻主子。这一下他可真发了大财!
4
王宝儿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中,胳膊肘儿拄着条案可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王宝儿心中一惊,此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谁在我家院子里说话?难不成进来贼了?这叫什么事儿,刚搬家头一天就闹贼,他们是能掐会算还是怎么着?他悄没声地站起身来,左右踅摸了一下,堂屋里没个顺手的家伙儿,就把桌上的茶壶抄在手中,先砸躺下一个,另一个就好对付了。他高抬腿轻落足,迈门槛下台阶,虚睁二目看了半天,院子里哪有人踪?又往前走出几步,忽觉脚下落空,掉进了一处地穴。
王宝儿往下这么一摔,一不是“猿猴坠枝”,二不是“小燕投井”,可也应了一个架势,唤作“狗熊下树”,就是愣往下摔,一丈多深的地穴,摔得王宝儿真魂都冒了。拾掇房子已有一段时日,不知院子里怎会有个地洞,他揉着屁股站起身来,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他循声望去,四周围一片漆黑,唯有洞壁上有个小孔,隐隐约约透出光亮。王宝儿壮起胆子,趴在壁洞上睁一目眇一目往里看。隔壁是间屋子,地方不大,但是方方正正,黑黢黢的四面墙,当中有一张桌案,上边点了油灯,灯火一阵儿明一阵儿暗。两个官衣、官帽的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一个身穿白袍,足蹬白靴,头顶红纱帽,两旁的帽翅儿突突直晃;另一个身穿青袍,足蹬青靴,头顶红纱帽,两个帽翅儿也是突突直晃。二人各拿一个算盘,一边噼里啪啦地拨打,一边往账簿上记。手上忙活,嘴里也没闲着,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
白袍人说:“咱的主子来了,你我出头之日不远矣。”
青袍人说:“兄长所言极是,你我二人赶紧把账目归拢归拢,以免到时候对不上。”
白袍人又说:“不知这位主子的命大不大,福薄命浅的可镇不住宅中邪祟,还得跟前几位一样,落个人财两空。”
常言道“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王宝儿在宅中掘藏,挖出一窖银子、一窖铜钱,当真是发了大财,同时脑子里冒出的头一个念头“崔老道真乃神人也”!他不敢声张,把朱漆木门复归原位,用土把地窖再次埋好,收拾干净院子,看了看跟之前没什么两样,进屋换了身衣服,就直奔南门口去找崔老道。
崔老道正在卦摊儿前晒太阳打盹儿,王宝儿也不多说,只请崔老道收了卦摊儿,跟自己回一趟家。崔老道说:“我这儿还没吃饭呢。”王宝儿一拱手:“但请道长放心,您先跟我回家,少顷片刻,我请您去‘聚庆成’吃河海两鲜!”
王宝儿拽着崔老道回到家,请到厅堂之上坐好,沏上茶,把这番经过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崔老道听得目瞪口呆,心说:这真叫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你瞧瞧人家这命,买了座闹鬼的凶宅也能挖出银窖,该着发财,把三山五岳搬来也挡不住。他是这么想,口中却说:“贫道早告诉过你,你命中有财,银子不长眼,都知道往你脚底下撞,所以才让你买下麻袋王的宅子,砍掉院中枣树。”话里话外的意思,王宝儿能够发财,全凭他崔老道的指点,一番话听得王宝儿连连点头,对崔老道就剩下一个字——服!
崔老道算卦从来是十卦九不准,准的那一卦也是蒙的。王宝儿却不知这一次让崔老道蒙上了,非得修座道观,把崔老道供奉起来。崔老道心说:别倒霉了,拿了钱都得遭报应,再给我打板上香供上,那不擎等着天打五雷轰吗?他连忙劝住王宝儿:“财主爷万万不可如此,我道门中人隐迹修真,不受俗世香火。”
王宝儿闻言更加叹服,又请教:“崔道长,我虽掘藏而富,但是钱再多也架不住坐吃山空,得让死钱变为活钱才好,又不知该做什么买卖,还望道长指点一二。”
青袍人叹道:“老话说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当年的麻袋王要不是贪得无厌,得了旁门左道的邪法,把个妖怪的牌位供在堂屋木梁上,一年祭一颗人头,何至于遭了报应死于非命。可见命中没有那么大的财,得之反而有祸,能不能在宅子里踏踏实实住下去,就得看这位新主子的造化了。”
白袍人道:“其实除掉宅中邪祟不难,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青袍人听到此处,伸出食指在唇边一嘘:“当心隔墙有耳!”
王宝儿在洞孔外面听了个一字不落。原来当初麻袋王贪心太大,在宅中拜妖聚财,结果遭了报应,落得家败人亡,此后住进来的皆受其害。他除了害怕,心里头还恨两个人,恨谁呢?一是拉房签的牙侩冯六,花言巧语让他买下了凶宅;二一个恨崔老道,崔老道虽是恩人,却支了一个昏着儿,害自己搭上了小命。天津城谁不知道,崔老道算卦——十卦九不准,当真名不虚传。从前我还不信,这一次不信也得信了,这个宅子里的东西这么厉害,还说什么但买无妨!他更心疼辛辛苦苦攒的银子,那可是一壶一壶开水卖出来的,掏钱买下这个宅子容易,再卖掉可难了,说他是个做买卖的人可真不假,到这会儿还在寻思如何将凶宅转手。他正想得入神,两个“红帽翅儿”似乎发觉有人,就此住口不说了,站起身一左一右朝着王宝儿藏身之处走来,眨眼到得洞孔近前,白袍人伸出手指往小孔里面一戳。王宝儿一惊而醒,见自己仍坐在正厅之内,出透了一身的冷汗,犹如淋过一场大雨。抬头看看外边,已然天色微明,竟是南柯一梦。
常言道“梦是心头想”,世上没有不做梦的人,梦见的事千奇百怪,倒也不必深究。王宝儿却放心不下,此事太过蹊跷,他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决定横下心来,瞧瞧是什么东西作怪!他按照梦中听来的,搬梯子来到堂屋,爬上房梁一看,犄角儿上果然摆着一个木头牌位,如同供在祠堂中的祖先牌位,黑漆金字,遍布饕餮纹,上方两个小字“神主”,下接四个大字“金钩将军”。王宝儿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顾不得吃惊,急忙把牌位从屋梁上取下来,夹在胳肢窝里,撒腿如飞跑向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