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三镇
武汉人的这种“悲剧情结”是从哪里来的呢?也许是直接继承了屈骚“长太息以掩涕兮”的传统吧!然而同为楚人的湖南人,却不好哭。有一次,我们为一位朋友送行,几个武汉人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抱头痛哭,而几个湖南人却很安静和坦然。湖南人同样极重友情,却不大形于颜色。他们似乎更多地是继承了楚文化中的玄思传统、达观态度和理性精神,把人生际遇、悲欢离合都看得很“开”。要之,湖南人(以长沙人为代表)更达观也更务实,湖北人(以武汉人为代表)则更重情也更爽朗。所以,武汉人办丧事,往往哭得昏天黑地,而长沙人却会请了管弦乐队来奏轻音乐,好像开舞会。“舞会”开完,回家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的确,武汉人骂人的“水平”,大概算得上全国第一。民谣里就有“武汉人什么娘都敢骂”这一句。武汉市的“市骂”很多,最常用和最通用的主要是“婊子养的”,使用频率比咱们的“国骂”(他妈的)还高。武汉并非中国妓女集中的地方,不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婊子养的”?其实,这句话,有时也不一定是骂人,只不过是表示一种语气,甚或只是一种习惯用语,什么意思也没有。比方说,当妈妈的有时也会对子女说:“你个婊子养的”;或者说到自己的兄弟姐妹,也会说“他个婊子养的”。如果认真算来,岂非自己骂自己?不过武汉人既然“什么娘都敢骂”,当然也就敢骂自己的娘。一个连自己的娘都敢骂的人,当然也就所向无敌,没人敢惹。这就和上海人很有些不一样。上海人是“派头大,胆子小”。平常没事的时候,他们一副“高等华人”的派头,不把外地人放在眼里,一旦外地人凶起来,“乖乖隆地洞”,立刻就“退兵三舍”,声明“君子动口,不好动手的喏”。武汉人可没有这么“温良恭俭让”。他们不但敢“动口”,而且也敢“动手”。武汉人到上海,看上海人吵架,常常会不耐烦:“个婊子养的,吵半天了,还不动手!”的确,武汉人的敢动手,也是全国有名(但仍逊于辽宁人)。“文革”中,他们可是连江青的特使都打了。因此,正如“全国都有点讨厌上海人”(但不害怕),全国也都有点害怕武汉人(但不讨厌)。讨厌而不害怕,所以讽刺上海人的笑话小品不少;害怕而不讨厌,所以讽刺武汉人的笑话小品不多,尽管背地里也不少嘀咕,颇有些微词。
其实,武汉人不但火气大,而且“礼性”也大。武汉人说话,一般都会尊称对方为“您家”(吵架时例外),相当于北京人的“您”,实际上也是“您”字的音变,读作niǎ,和mín非常接近(武汉话之属于北方语系,此即证明)。同样,一句话说完,也总要带一个“您家”,作为结尾的语气并表示尊敬,也相当于北京人的“您哪”。不过,在北京人那里,“您”是“您”,“您哪”是“您哪”,而武汉人则不论是“您”还是“您哪”,通通都是“您家”。结果就闹出这样的笑话来。一个武汉人问:“您家屋里的猪养得好肥呀,么时候杀您家?”对方答:“明儿杀您家。”两个人都很客气、讲礼,但结果却好像两个人都挨了骂。
武汉人虽然十分讲礼(只限于熟人),却并不虚伪。相反,他们还极为憎恶虚情假意、装模作样的做派,称之为“鬼做”,有时也叫啫(zě)。“啫”这个字,字典上没有,是武汉独有的方言。它和上海话中的“嗲”有相近处又大不同。上海话中的“嗲”,至少并不都是贬义,比方说“老嗲咯”就是“非常好”的意思。武汉人之所谓“啫”却多半是对“撒娇”、“发嗲”的一种轻蔑、讽剌和批判,通常指那些没有资格撒娇、发嗲或摆谱,却又要装模作样、忸怩作态者之让人“恶心”、“犯酸”处(有资格撒娇、发嗲的人如小女孩则例外)。遇到这样的情况,武汉人就会十分鄙夷地说:“你‘啫’个么事?”或“闯到鬼了,屁大一点的办事处,他个婊子养的还‘啫’不过!”
武汉还有一句骂人的话,叫“差火”。所谓“差火”,也就是不上路、不道德、不像话、不够意思、不懂规矩、做事不到位等意思的一种总体表示。因为做饭如果差一把火,就会煮成夹生饭,所以“差火”又叫“夹生”,也叫“半调子”。一个人,如果被认为是“差火”、“夹生”,那么,他在武汉人中间就很难做人。
那么,什么人或者说要怎样做才不“夹生”或不“差火”呢?
看来,武汉还真有资格当首都。
可惜,历史好像不太喜欢武汉。
事实上,武汉曾经好几次差一点就当成了首都,至少曾短时间地当过首都。第一次大概是三国时期,东吴的孙权打算迁都武昌,却遭到臣民们的反对,道是“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结果,弄得武汉在人们的印象中,好像就只有一样“武昌鱼”可以称道,而且还不如人家的“建业水”。更何况,那“武昌”还不是这“武昌”(孙权拟迁都者乃湖北鄂城)。1926年,北伐军攻克江夏,改江夏县为汉口市,随后中央政府即由广州迁都武汉,武汉成为首善之区。
1927年,宁汉分裂,汪精卫在武汉和蒋介石唱对台戏,可惜并未弄成气候,南京独占鳌头,而武汉仅仅只弄到了一个“特别市”的头衔。抗战期间,武汉又曾当了几天战时首都。然而武汉很快就失守,重庆成了陪都。南京、重庆和武汉同饮一江水,结果人家一个当了首都,一个当了陪都,只有武汉夹在当中,两头不沾边,实在够窝囊的了。
武汉,可以说是“得天独厚,运气不佳”。
第一要“仗义”。武汉人很看重朋友之间的友谊,真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一个人,一旦有难,找武汉的朋友帮忙,多半能够得到有力的帮助,如果你是他们的“耿朋友”(相当于北京人的“铁哥们”)。当然,你不能过河拆桥,过河拆桥就是“差火”、“夹生”、“半调子”;而如果背叛朋友,则叫“反水”,那就会成为一切朋友的公敌,最为武汉人所不齿,连“婊子养的”都不如了。第二要“大方”,不能“啫”。具体地说,就是要“爽朗”。武汉话叫“唰喇”,不知是“爽朗”一词的音变,还是一个象声词。一个武汉人,“唰喇”与否是极为重要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唰喇”也就是“不啫”。一个小女孩“啫”一下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一个大男人也“啫”,就会遭人耻笑,因为那往往也就是“不够意思”的意思。比方说,朋友找你帮忙,你居然“啫不过”,那就不但“差火”到了极点,而且简直就是“婊子养的”。第三要“到位”。因为“差火”的本义就是“不到位”。要知道,武汉人可是连骂人都十分到位的。不信你去听武汉的泼妇骂街,那可真是淋漓尽致,狗血喷头,什么话都骂得出来。所以,你如果做人做事不到位,“夹生半调子”,那就一定会挨骂,而且会被骂得十分“到位”。
武汉人的这种性格甚至表现于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是在三伏天也要吃油炸食品的。在酷热的夏天,武汉人依然排队去买油饼油条。厨师们汗流浃背地站在油锅前炸,食客们则汗流浃背地站在油锅前等,大家都不在乎。有个笑话说,一个武汉人下了地狱,阎王把他扔进油锅里炸,谁知他却泰然自若。阎王问其所以,则答曰“我是武汉人”。武汉人连下油锅都不怕,还怕什么?
他们当然“什么娘都敢骂”了。
武汉人敢骂,也敢哭。
我常常怀疑,武汉人的心理深层,是不是有一种“悲剧情结”。因为他们特别喜欢看悲剧。楚剧《哭祖庙》是他们钟爱的剧目,而他们喜欢听的“湖北大鼓”,我怎么听怎么像哭腔。认真说来,楚剧不是武汉的“市剧”,武汉的“市剧”应该是汉剧。然而武汉人似乎更爱听楚剧,大约就是楚剧哭腔较多之故。
甚至直到现在,武汉的“运气”仍不能说是很好。历史没有给它很好的机遇,它自己似乎也没有很好的作为。当广州和珠江三角洲迅速崛起,以其雄厚的经济实力进行“文化北伐”时,它瞻前顾后(看北京,看广州);当上海以浦东开发为契机,成为长江流域经济建设的“龙头老大”,而重庆也在一夜之间成为中国第四个直辖市时,它东张西望(看上海,看重庆)。它看到了什么呢?它看到东(上海)南(广州)西(重庆)北(北京)都在发展,而自己夹在当中,却大大落伍。有着辛亥首义之功的武汉,有着能当首都条件的大武汉,现在却只有一个“大而无当”的大城市框架,而且“高不成,低不就”,既大不起来,又小不下去。
也许,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武汉人就不该抱怨运气,也不该埋怨别人,而该好好想想自己了。
二 武汉人的性格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武汉人的名声似乎不好。
不过,武汉人的名声不好,又不同于上海人。上海人名声不好,是因为他们自视太高,看不起人;武汉人名声不好,则是因为他们火气太大,喜欢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