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个声音是贝茜的,我自然知道,但却没有应和。于是,我看见她迈着小碎步沿着小路疾行过来了。
“你这个坏丫头!”她说,“我喊你,你为什么不动?”
比起刚才费神地思索,贝茜的到来让我感觉到一丝愉悦,即便她现在还是一如既往地生气。因为在我和里德太太发生冲突,并且赢得了胜利之后,我已经不在乎保姆是否发脾气了,反而很想看到她们充满活力的样子。于是我用胳膊抱住了她,说:“好啦,贝茜,别骂我了。”
“你才不会有这种想法呢。你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我品行低劣,爱说谎,那么我也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对我都做了些什么。”
“简,你不明白我的用心,你要知道,如果孩子有了错误,就一定要改才行。”
“我从来不说谎!”我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
“但是你的脾气太大了,简,这一点你必须承认。好了,现在回到儿童房去乖乖地休息一会儿吧。”
“我不是你的乖乖,我不需要休息,马上就送我去学校吧,里德太太,因为我对这里已经厌烦透了。”
我必须说话了,在别人这样的践踏和诋毁面前,我怎么可以再一次忍气吞声,我必须反抗。可是怎么反抗呢,我反击的武器是什么呢?最后,我壮了壮胆子,还是直接将不满发泄了出来:“我从不说谎,如果我善于骗人,那么我会说我爱你。但是我早就坦言,我并不爱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约翰?里德,就数你是我最不喜欢的人了。我手里的这本写给爱说谎的孩子的书,我想应该送给你的女儿乔治亚娜,因为欺骗成性的人是她,而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仍旧一动不动地放在那儿,她的眼睛则冷冷地看着我,把断断续续的阴冷目光抛向我。
“说完了吗,还有别的话吗?”她问。她说这句话的语气,与其说是在对付一个孩子,不如说是在与一个成年人较量。
她眼神和说话的语气激怒了我,我激动得难以自控,浑身哆嗦起来,但我仍旧说:“我真的很欣慰,你不再是我的亲戚,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叫你一声舅妈了。即便在我长大之后,我也不会来看你。倘若有人问我,喜不喜欢你,你对我怎样?我一定会回答说,只要想起你,我就心生厌恶,我会告诉别人,你对我的态度冷酷无比,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简?爱?”
“我真该早点儿送她去学校。”里德太太喃喃自语,收拾好针线之后,快速地离开了房间。
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但此时这里已经成为我胜利的战场。这是我一生之中所经历过的最艰难的战役,也是我第一次品尝到胜利的滋味。我的双脚踩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刚刚站过的地毯上,享受胜利后的孤寂。开始,我暗笑得意,但是很快这种胜利的愉悦感如同突然加速跳动的脉搏,很快又急转直下,接着便消退了。倘若有一个孩子,像我一样同长辈斗嘴,毫无保留地发泄自己的愤怒,那么当一切都冷静下来之后,一定会觉得后悔,并且这种发泄之后的反作用会使内心更加沮丧。最初责备和威胁里德太太的时候,我的内心有一团怒火,它来势汹汹,并不允许任何理智出现。但是在冷静和沉思了半个小时之后,当怒气消散,我才意识到刚才的举动多么疯狂,并且当仇恨被反弹回来,内心又多么悲凉。此时,我心里的荒原,已经在怒火焚烧之后变成彻彻底底的黑色焦土了。
对我而言,这是我第一次品尝到复仇的滋味:刚开始就如同喝下了一杯芬芳的美酒,温暖香醇,回味时却只留下苦涩,就像中毒一样。此时,我想去请求里德太太的原谅,但是直觉和经验告诉我,那样只会得到她更多的不屑与蔑视,我也会因此将天性中的不安分再次激发出来。
我愿意展现比伶牙俐齿更加高明的才能,也愿意培养比愤恨、不满更好的情感。于是,我拿了一本阿拉伯故事书,很想坐下来好好儿看看,却完全不能进入状态。我的思绪徘徊于我自己与平日里最能吸引我的书本之间。我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眼前一片灌木丛,没有一点儿生机。虽然天空晴朗,空气清新,但严寒依旧是这个季节的基调。我将衣裙翻起,裹住自己的脑袋和胳膊,走到室外去,漫步在一片寂静的树林中。但是周围沉静的树木、落到地上的杉果、被寒冷凝固了的秋天的遗迹,还有被萧瑟的寒风聚拢后又冻结的枯黄的树叶,都不能使我感觉到安慰和快乐。我倚靠在一扇大门旁边,遥望着远处空空的田野,那里没有四散觅食的羊群,只有被寒冷冻结的薄薄一层苍白。那天的天空是灰色的,正是下雪的前兆,或许已经飘下了几片雪花,因为天空与地面已经混沌成一片了。雪花落在坚硬的小路上,落到苍白的草地上,始终还是雪花,并没有融化。我无助地站在那里,一副可怜相,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突然我听到一个悦耳的声音:“简小姐,你在哪儿?快点儿回来吃午餐!”
“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不敢?我所说的都是事实。你觉得我是没有感情的孩子,你觉得我可以没有情感,以为我的生活可以不需要一点点爱抚和亲情,但是我告诉你,我的生活不能是这样的。对了,你知道吗,你没有一点点的同情心,我永远都会记得你是怎样粗暴地推搡我,强迫我待在红房子里面,将门反锁,即便是我死了,我也不会忘记的。当时我是那样痛苦,我一边哭得泣不成声,一边哀求你:‘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我吧,里德舅妈!’可是你呢,还是残忍地惩罚我。明明是你的孩子打了我,他没有来由地将我推倒在地,你却惩罚我。我要将事实的真相告诉每一个问我的人。或许很多人都觉得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但是我知道你的心肠狠毒,说谎的人是你!”
我还没有将话全部倾泻出来,但此时的内心已经开始有一种畅快和喜悦的感觉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的自由和胜利的感觉。我似乎已经挣脱了一种无形的束缚,体会到了一种没有预料的自由。这种感觉绝对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因为我看到了里德太太慌乱的眼神,手里的针线也从她的膝盖上掉了下来。她举起双手,身体前后摇晃着,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扭曲了,好像马上就要哭了一样。
“简,你的想法是错的,你怎么了?怎么抖得这么厉害?要喝水吗?”
“不,里德太太。”
“那你需要别的什么东西吗?简,说真的,我一直都很想和你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