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有什么东西发出一阵咯咯声和呻吟声,不久,就听到有脚步声走远,回到走廊,上了三楼。也就是最近,楼梯口装了一扇门,平时是禁止走那个楼梯的。我听见门打开又关上,之后一切复归平静。
“是格雷斯?普尔吗,难道她妖魔附身了吗?”我猜想。我再也不能一个人待着了,得去找费尔法克斯太太。于是,我急忙穿上外衣,披上披肩,打开门锁的时候双手颤抖。门打开后,我看见门口有一支点燃的蜡烛,就放在走廊的垫子上。看到这样的情况,我心里又是一惊,但让我更觉得惊恐的是,走廊中的空气十分污浊,好像充满了烟雾。当我四处寻觅这种浓烟的发源地的时候,还嗅到了一种刺鼻的焦臭味。
嘎吱一声响,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是一扇门——半掩的门。那正是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间,有大量烟雾从他的房门里面飘出来。我不再想什么费尔法克斯太太了,也不再去追究什么格雷斯?普尔和那个神秘的笑声。我快步跑到他的房间,床上到处窜出火焰,连幔帐都已经开始燃烧起来。在火焰与烟雾之中,罗切斯特先生没有一点儿反应,他依旧沉睡着。
“快醒醒!快醒醒!”我一边推着他,一边大声叫嚷,但是他嘟囔了一句,又翻身继续睡了。他的神志已经被烟雾熏得不清醒了,而此时床单都烧着了,情况紧急,一刻都不能再耽误了。我赶忙跑到放置脸盆和水罐的地方,幸好脸盆够大,水罐也够深,里面的水都是满的。我将脸盆和水罐举起,将水倒在床上和睡在床上的人身上。紧接着,我又飞奔到自己的房间,拿来水罐救火,又一次将水泼到床上。上帝保佑,我终于扑灭了正要吞噬床榻的火舌。
刚刚还炙热燃烧的东西遇到冷水发出了咝咝声,还有我将水罐扔到地上的破裂声,尤其是我十分豪爽地泼洒水的哗啦声,终于惊醒了罗切斯特先生。尽管屋子此时一片漆黑,但我知道他已经醒了。当他发现自己躺在水潭中时,发出了奇怪的咒骂。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过夜时,才有时间从容地回味罗切斯特先生给我讲的故事。正像他自己说的,这个故事似乎没有一点儿特别的地方。无非就是一个有钱的英国男人痴迷于一个法国舞女,之后由于她的背叛,他离开了她。这类事情在上流社会早已司空见惯。但是当他说到自己对目前的状况很满足,还说他对这栋老房子和周围的环境重新产生兴趣的时候,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这就让人生疑了。我满脑子都是这个疑问,但后来又放弃了,因为根据目前的情况,我根本解释不了。所以我又将思绪转到主人对我的态度上,他觉得我是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这似乎是对我为人处世的赞美,因为我做事情很仔细小心。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而且我很认可自己的揣测。这几个星期的时间里,他在我面前的举动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喜怒无常了,他不会觉得我碍眼,也不会对我摆出冷冰冰的态度,更没有傲慢。偶尔,我们遇见时,他看起来都很高兴,还会说上几句话,有时还会笑一笑。他正式地邀请我去见他时,我也会很愿意前往,因为我真心觉得我给他带来了快乐。我甚至认为,他找我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他自己能够感觉到愉悦。
如果真的比较起来,我没有说多少,一般情况都是他在津津有味地讲述。他生性健谈,喜欢向没有经历过生活残酷的人披露一些世事人情(我不是指腐败和恶俗的习气,而是指那些因为很普遍但又很新奇的世事),我非常愿意接受他对于这些事情的看法。根据他的描述,我用想象在头脑中画出许多新鲜的画面,跟着他翻阅和揭示各种新鲜的领域,但是从来没有因为他提到某些有害的现象而大惊失色,或者为此烦恼。
他的语言与动作都自然而然,所以我也不会感觉到被压迫的痛苦和窘迫。他对我的态度友好而坦诚,热情但不失体面,这让我更加靠近他了。有时我觉得他并不是我的雇主,而是我的亲人。虽然有时他依旧傲慢,依旧盛气凌人,但我并不在乎,因为我深知他的天性就是如此。他的加入为我平淡的生活平添了几分乐趣,我觉得非常愉快和满意,甚至已经不再渴望有自己的亲人。原本骨瘦如柴的命运好像变得丰腴了,我生命中的空白被填补了,我的身体状况也在好转,我的体重增加了,也长了气力。
我的眼睛看到的罗切斯特先生还很丑吗?不,读者。感激之情,一些愉快的记忆和联想,已经使我喜欢上了他的面容。只要房间里有他在,会比生得很旺的炉火还要让我兴奋。但是,我也没有完全忽略他的缺点。说实话,即便我想忽略掉,也还是不能的,因为他总是在我的面前暴露出来。在那些低于他的人面前,他总是显示出傲慢和刻薄的态度,他喜欢挖苦他们。但是在我的心里,我深切地知道,他对我这么和颜悦色,与对待别人的严厉态度是有着强烈对比的。有时他会失落惆怅,已经到了让人难以理解的程度。他会叫我给他读书,并且我不止一次地发现他也会独自默默地坐在图书室里,把头埋到双臂之中。当他抬起头时,我会看到一张忧愁、愤怒的铁青色面孔。但是我相信这一切都非他所愿,他的郁闷、严厉以及以前他对待别人的那种没有道德的行为(我说“以前”,那是因为我觉得他已经改正了)都源于命运带给他的磨难与痛苦。我相信,比起那些纯粹依靠教育或者社会环境的人,他具有更远大的志向、更高尚的原则,也更加纯洁。我认为,在他的身上有着很多优秀的品质,只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被糟蹋得一塌糊涂。不能否认,不管是怎样的哀伤,我都会因为他的哀伤而哀伤,并且愿意付出代价去减轻它。
虽然我已经吹熄了蜡烛躺在床上,但只要想起他在那条林荫小路上停下来时的神情,我就无法入睡。那时他说,命运之神已出现在他的面前,并且问他敢不敢在桑菲尔德获得幸福。
“发大水了吗?”他叫道。
“没有,先生。”我回答,“但是刚刚发生了一场火灾,起来吧,你现在浑身都湿透了。我去给你拿支蜡烛过来。”
“哦,看在基督世界所有精灵的分儿上,那是简?爱吗?”他问,“你对我做了些什么,你这个女巫,房间里还有谁在,是要用诡计将我溺死吗?”
“为什么不敢呢?”我问自己,“是什么原因总是让他想疏远这里?他很快会再一次离开吗?费尔法克斯太太说,他每次停留在这里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两个星期。但是这一次他已经住了八个星期。可如果他真的离开,这里会变得更加悲凉的。试着想想,倘若春、夏、秋三季他都不在这里,那么即便风和日丽,有再好的阳光,我也会觉得日子很无聊。”
我心里一直想着这些事情,也不知道这一夜是否真的睡着过。总之,听到非常含糊的一阵连续不断的小声说话后,我便完全惊醒过来。那个声音古怪而又悲伤,好像是从我住的屋子楼上传来的。如果此时蜡烛还点着该有多好,黑夜很恐怖,我的情绪也很低沉。于是,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坐着仔细倾听上面的声音,那声音却消失了。
我很想再睡一会儿,但焦虑不安的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我内心的平静被打破了,此时听到很远的楼下大厅里时钟敲响了两点。与此同时,我的房门被人轻触了一下,就像是有人在黑暗的走廊里摸索着前行,手指擦过门板。我立刻问:“谁在那里?”但是没有人回答。我吓得浑身冰凉。
我突然想到可能是派洛特干的,因为厨房门有的时候是开着的,所以它也会常常想方设法到罗切斯特先生的卧室门口。而我自己就在早上的时候亲眼看到过它躺在那里。这个想法让我的心平静了许多。我重新躺好,沉寂安抚了我的神经。等到整栋房子恢复寂静的时候,我的睡意也悄悄地来了。
恐怕注定了那一晚我没有办法入睡。因为沉睡的天使还没有接近,我又被另一件事情吓得浑身战栗。那是一阵恶魔般的笑声——压抑而低沉——仿佛这声音就来自我的房门外。我的床头靠着门,所以我起初还以为那个大笑的魔鬼就站在我的床边或者蹲在我的枕旁。但是我看了看这个房间,什么都没看到。当我还在定睛细看的时候,那种奇怪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而且我很确定它是从门后面传过来的。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爬起来把门锁好,之后问一声:“是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