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城市(3)
她:但我更喜欢伏尔泰。
我:有人说那位绍兴人是中国的伏尔泰。
她:你这是在骂我。
她:估计你喝高了,快去江边走走。
我原本想来一句幽默:这时候还在研究本土文化与世界文化接轨大业,是不是想当先进性教育的正面典型!可索爱T618因没电而死机了。我无法再回复。夜深时刻回到2403客房,手机中回光返照一样的浮电,让我读到二十点二十六分时,所收到的最后一条短信。
历史与现实就这样心领神会地达成了一种默契,官僚政治和道德礼学不约而同地发起对尚未开花就已凋谢的美丽少女的异化,各取所需的人则是心照不宣地推行着他们并无恶意的合谋。非常遗憾,如果从某一年开始,这样的合谋,变得只是为了表达对一个原本可以再活五个六个七个或者八个十四岁的少女的忏悔,那就好了。
多少人活得生龙活虎时尚且身不由己,想让死去的曹氏父女来把握自己的命运,简直就是比天还大的笑话。本是自己的人生和命运,却被他人有所图地加以利用,无端地夸张和放大。假如曹盱灵魂知之,女儿曹娥置自己不再的生命而不顾,必然招致他最激烈的反对。一如在手机短信中与朋友所聊的那样,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是说父女之间的感情,将天下最深的几种情感元素合为一体了。所以,曹盱如能未卜先知,晓得自己死期将至,或是坦然相告,或是委婉暗示,总之,一定会让曹娥明白,绝对不能同父亲一道赴死,一副没有生命的皮囊,弃之江河湖海与深埋厚葬并无区别。人生和人死就不同了,仅仅说有区别还不行,因为二者之间的区别,似乎看得见,摸得着,其实是大到无法用天下衡器来度量。
上虞长度尚果然受到皇朝赏识,被调任荆州刺史,后又当上辽东太守。在荆州任上,度尚剿灭了洞庭湖一带的大股匪贼,到了辽东,他又有大破鲜卑军队的纪录。五十岁那年,度尚死在辽东,他的儿女并没有将其尸骨运回山阳湖陆老家安葬。位于秦岭南麓的山阳县是多么好的地方呀,境内有天竺山脉和月亮、白龙两大溶洞,又有丰乡图、九冢星罗、二泉天鉴、道院曲流、天柱摩霄、石峡线天、孤山叠翠、金华相会等八大景致。度尚如果有过要用故土来安放自己尸骨的遗愿,后人哪有不依之理,实在是他早就晓得哪里死哪里埋入土为安的道理,几根白骨,一具僵尸,再怎么摆弄也是一文不值的废物了。
在传说中,硬将少女曹娥投身江流附会一个救父的说法。人都死了,如何相救?明明是女儿的尸首背回父亲的尸首,救的又是什么?到了这一步,所有能做的就只剩下对继续活在人世间的那些灵魂的救赎了。
回忆起来,历史上许多人文传说都被后来者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编为说唱戏剧,曹娥投江寻获父亲尸体一事,从未见诸艺术,哪怕是最大众化的民间书场与草台,亦难见到有此表演。同在一县之地的梁祝化蝶的故事,却使得文人墨客,歌者舞者,千古以来咏唱不绝。两相比较,人心这杆秤,就称出了它们的分量。就说鲁迅先生吧,他在《二十四孝图》一文中评说,那个只有三岁的儿子,被抱在母亲的怀里,高兴地笑着,他的父亲郭巨却正在一旁挖土坑,要将他埋掉了。因为家里太贫穷,郭巨连母亲都供养不起,儿子还要从中分食,只有将他活埋了,省下一份口粮给母亲。没想到意欲活埋儿子的土坑刚挖到二尺深,锄头下面竟然冒出一罐黄金,上面上还刻着赫赫文字: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鲁迅先生形容自己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挖出黄金了,这才觉得轻松。然而他已经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他的父亲去做孝子。其时,家境正在日趋没落,常听到父母为柴菜米发愁,祖母又老了,倘使他的父亲也学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他吗?如果一丝不走样,也能挖出黄金来,自然是如天之福。鲁迅那时虽然年纪小,也明白天下未必总有这样的巧事,万一挖下去没有黄金呢?鲁迅的老家绍兴与上虞地界山水相连唇齿相依,在他所写的关于故乡故土的文字与文章中,只有舜的消息,从未见到曹娥踪迹。他借二十孝抨击那时的人文精神实在是对人性的扼杀时,也没有顺便提及近在咫尺曹娥之江,大概与李白和蔡邕的思路同出一辙吧!无人晓得那个时候的鲁迅,想没想过,离家门口不远的这条江,被称为舜江和被称为曹娥江的区别。在舜江的时代,天下人间属于民众,民众有权以舜的标准来选择治国者,其情形如同千万细流汇到一起成了大江。到了曹娥江时期,天下人间全由帝王主宰,民众凡事都要学少女曹娥,就像从杭州湾涌入的大潮,逆来也要顺受。
她:真喝多了,就别一个人去江边。
那天上午,在少女曹娥庙宇前的江堤上,我高高地站了十几分钟。很大的寒风从江里蹿上来,扑在脸上也不觉得难受,问题出在身处人群之中,却发现一种难以排遣的孤单在与自己纠缠不清。我在想一件事,一件说出来有些惊世骇俗的事,一件是以客人身份来看这条江,却对这条江有所不敬的事。好在后来我找到一些可以说服自己的道理,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特定背景下,这样的不敬,其实是真正的尊敬,因为它在对一个时代的心灵负着责任。
刚刚见到这条在早春的久雨中变得浑浊不清的江,我就在心里轰隆隆地想念那条从未见过的江,想念她的浩然气概,想念她的人性佳境。还想往没有手机的公元一五一年发一通短信,不管有无效果,也要肆意将为了一己的蝇头小利,竟然不顾历史名节的大小官吏痛斥一番�
��在这样的历史面前,大仁大义大道大德大爱大善的舜,更显得事关紧要刻不容缓。这个被用了近两千年的名字,到了要改一改的时候,应该以舜的名义,回到舜的名义!让曹娥江成为如烟往事,回到没有上虞长度尚的岁月之前,重归自由的、独立的、宽容的、浪漫的、理想的大舜之江!(未完待续)
到上虞的当晚所发送和接收的手机短信,还有如下一些文字。
她:曹娥江喜欢故事,不妨也留一点。
我:留得再多也没用,不晓得谁来传唱。
她:都互联网了,就别想元杂剧等等。
我:可是那位绍兴人也喜欢王实甫的《西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