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天子

她脸上的笑容像是油彩板结一样，尘世万种凝于一霎，而后慢慢褪了下去，玄吟雾不由自主抬了一下手，想拉住她，雪白红纹的袖边抓在手里，空荡荡的，如风鼓帆。

她被罚跪于宗主大殿之上，长老们低语片刻后，劈头盖脸的一句斥责，泰山压顶：“你这是……你这是私挟天子的罪名！”

仲砂毫不意外看到法锈轻拍她师父两下手背以示安抚，然后面朝自己，示意道：“说吧，我听着。”

仲砂闭目养神，在不远处若有若无的轻柔调笑声里，不知怎么就想起十六年前她归宗的那一日。因挑了其他三宗首徒，师弟师妹自然是激动欢喜，又因与法锈同车出走那一出，宗主和长老们魂不附体。

身陷旖旎酣梦，也只是叹道：“别说话，有事等我起身再谈。”

这一幕真是罕见。

待我片刻休整，便起烽火。

三个字说得很轻很慢，如同香炉弥散的烟雾，轻飘飘腾起半空，青蓝颜色染了空气，捻完的细沙，却从云端撒落尘土。

突然一阵石子碰撞声，谈笑似乎已经消散，仲砂慢慢睁开了双眼，见到法锈走入她设下的算筹当中，一脚踢散，石子七零八落顺坡滚远了。

她明白师长的郑重，法锈不是对繁华抱有好奇的普通小姑娘，围堵者的也不是担心自家孩子受委屈的亲人，所以不会有洗手作羹汤的隐居生活，也不会因她富足安好一切就善罢甘休。

一片静默中，她再次开口，一字一句重复：“道人无天子，道有人，天无子。”

但是那又如何。

仲砂目光闪了一下，又恢复冷漠，她想自己应该猜到了答案。

仲砂不否认她会为了某个人在手腕系下一匝红线，坚定，炽烈，烧去繁文缛节，现出丹心赤忱。也肯定她不会——而且是绝对不会因为贪恋温柔缱绻，压灭了一腔滚烫，避而不见，委曲求全，抱怨连天，扭过头拧着眉，道一句：“不好意思，大家散了吧。”

最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像是塌了中气：“……你不懂。”

玄吟雾低声道：“法锈！”

云莱宗主张了张口，是想说什么话，但这些话根本说不完道不尽，纠缠成长长一串，又抿在了嘴唇后面。

法锈嗯了一声：“没事，用不着了。”

仲砂十分奇怪于“天子”二字，管他是不是借凡子比喻，张口言道：“道人无天子。”

——能让一介大乘期强者搞起这一套，什么原因？

她太了解法锈了。

跌到铜色土地上，赤着脚，对头颈上的明黄色卑躬屈膝。

那一声震如钟鸣的拷问重复了数万个日夜，能剥皮拆骨般剖析自己“我可能破之？”的人，怎么可能东躲西藏、畏首畏尾、若侧刀压颈就跪地求饶，图一个苟延残喘。

修士向来自诩高凡子一等，对所谓皇帝天子也是嗤之以鼻，拿乔作态，不与俗世为伍。只是这短短一刻，仲砂无比清晰感受到，他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