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人求见揭隐秘
“奶娘,汪妈妈都请起身吧,寻了小杌子坐下说话。”二人谢坐,便挨着玉妍坐下,“周姐姐,方才是我唐突了,给姐姐赔情了!”汪妈妈站起来福了一福。
周奶娘红着脸,忙还了一福,口称不敢。“姑娘,三姨娘信中所说之事,姑娘作何打算?”
汪妈妈重新坐下,目光殷切,真心为玉妍着急。周奶娘一头雾水,看看玉妍,又看看汪妈妈。
“姑娘,三姨娘可是身子不适?”说着话儿,面上倒带出些焦急来。
汪妈妈看看玉妍,见玉妍没什么表情,便哼了一声儿,“周姐姐,这九年啊,你是光长了岁数,却没个脑子,太太那点儿小恩惠,你倒是看在了眼里,如今,人家可是把天大的好处揽去自家了,您还躲在家庙里念经呢,带累得咱们姑娘也全蒙在鼓里,要不是有人看不过眼儿,给三姨娘写了封信,怕是八月里四姑娘跟江家做了亲,过了定,你还给太太道喜呢!”
玉妍挥退了观棋,慢慢自黄花梨木的椅子上坐了,自斟了茶来吃了一口,“周奶娘,当年之事,您可瞒得我好苦。我还道却是为何打我十岁那年做了那小半年儿的怪梦,您就到太太跟前自请到家庙中陪伴二房老姨太修行,却原来您是不去不行的,您的儿子,我那奶兄如今已是庆义行的三掌柜了吧?”“姑娘…”周奶娘扑通跪地,哀哀哭起来。
“姑娘,事儿多便烦扰多。姑娘那时年小,自不醒得,太太当年下了严令,奴婢等留下的都是签了契纸终生为奴的,余者都远远发卖了,当年之事,太太如此,也不全是为着封口,还是望着姑娘自此忘了那出身,安安稳稳做周家的嫡出小姐,日后嫁了高门,也不叫人轻瞧了去。”
“高门?可是江家之门?”玉妍冷笑,将手中茶盅猛地掼在桌上。“好个嫡出!好个高门!这些年,我承欢膝下,声声唤娘,一腔的真情至孝全给了太太。
却原来外公门上嫡出的亲姨瞒做了我的娘亲,怪道这些年太太待我一向不亲热,亏着我还蒙在鼓里,只当是因着四姐姐,八妹妹貌相与太太更相近些罢了,我这些年步步谨慎,唯恐行差踏错更招了太太心烦,这一番仁孝之心是为了孝敬亲娘,却原来谁才是亲娘?我也曾探问与你,却谁知,奶娘你瞒得这样紧,让我在这周府里稀里糊涂过了九年!”
玉妍说着,悲从中来,想着这些年,自从到了这大宁朝,便舍了那前世的冤屈,将那家产被夺,性命被害的恨全都散了去,收敛心神,规规矩矩立定主意做个大家闺秀,为了怕日日与府中人相对终究有破绽可寻,便找了个借口要了最偏僻的紫藤轩住着,虽心中明白,太太不知何故与自己不亲近,却也于前世看过些个人事,这生身父母若是多得了几个孩子,便要不知不觉分出个亲疏来,总有那不受宠爱的孩儿受到些冷待,却终究是血缘至亲,舐犊情深,到了那紧要关头,当娘的总是护着孩儿的。
“江家?四姑娘!”周奶娘腾地站起来,“汪姐姐可是说那祖籍甘南的江家?”汪妈妈叹了口气,“还有哪个江家。”“四姑娘不是五岁上定给了…”“五年前升任一品少师的段家?”汪妈妈接口,眼中一闪而过轻蔑之色。“哼!那段家得罪了人,上个月遭弹劾,已全家流放千里了。太太怎么舍得四姑娘嫁到那蛮荒之地,说是早在段家出京的路上,便托了沈府大舅爷使人给了八百两银子,封了段家的口,将信物要了回来,退了那门亲。亲戚故旧也只晓得咱家两个头大的嫡出姑娘是幼时定过人家的,都是定给了谁家,却无人理会,纵有那知道些个的,难不成还拼着得罪了太太,情愿为咱们姑娘出头么?无利不早起啊!太太这招偷梁换柱使得妙啊,她嫡亲的闺女是风光大嫁了!可怜咱们姑娘,身边原还有你这么个糊涂的老货,不晓得你听了谁的混话,偏还一大堆的歪道理,把个姑娘撇下,你倒是清静去了。若不是三姨娘旧年积了善缘,还不知道姑娘会落入何等境地。姑娘,您自己可该拿个主意才是!三姨娘听的信儿必是真的,想来,老爷也是允了的,虽是三姨娘写了信给老爷,这不过一个半月的光景,却也不长,不晓得可有转圜的余地。”说罢叹了一口气。
玉妍低垂着眼帘,并不说话。今晨比往日早起了一个时辰,想着太太昨日宴客辛劳,原想早点儿到太太房里伺候太太用饭。却不想一封信揭了这十来年的遮羞布,贵妾庶出女,只因太太的一双龙凤胎自落草便多灾多病,静虚观无向道长言道,非要周家大房门内龙凤胎的血亲长辈到祖宅长年住着吃二十年长斋,说是护住了他二人的根本,方可使二人平安成人。老爷太太自是无法前往,身为贵妾,又是太太同父庶妹的亲娘便是那可选之人。正是双十年华的娘亲在院中跪了一个昼夜,请太太允许她将玉妍一同带回祖宅,太太却坚拒,父亲虽心中喜爱娘亲,为了那盼了多年的唯一嫡子,终究也只许了娘亲将贵妾庶出女,三岁的玉妍写入太太名下的荣耀,两月后,在娘亲以命相胁之下,又以江南盐使嫡女之名定了时任五品江南知州的江二老爷的嫡子这门亲,当年因江南盐使虽是从五品,却手握江南盐政实权,财帛丰厚。父亲在江南众官员面前声望颇高,时任从三品江南总督的段家听闻江周两家结了两姓之好,也派了人来,只说求定周盐使另一位嫡女给自家嫡出的三公子,一时间盐使家两位年幼嫡女许嫁世家名门,在江南传为佳话。虽未换庚帖,却交通了信物。娘亲信中言明,自己妆匣夹层中那压箱底儿的玉鸾便是当年信物了。
“以太太的性子,慢说是一个半月,就是再多一个半月,这亲事怕也是换定了的……”见玉妍只是不语,周奶娘急起来,搓着手满屋子转,不时拿手打自己脸几下。自言自语,焦灼难耐,连话音儿都颤了。玉妍耳边是三姨娘信中的切切嘱咐,“妍儿莫要慌张,江家亲事乃娘当年以命相胁为儿定下,舍与不舍,均是道理。若为九年养恩,也舍得其所,况汝乃闺阁**,婚姻一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儿不必心焦,为娘定设法为儿讨还公道,只那玉鸾,我儿速速交予汪妈妈,让她带来为娘处,万不可交与太太,切切。”(未完待续)
正因为如此,玉妍步步退让,面上故作出淡然的模样,这么多年甚至乔张做致,端足了架子,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古代高门嫡出的大家闺秀。紫藤轩虽离着正院偏远,玉妍却无论寒暑阴晴,必要到正房陪伴着太太哪怕只是干巴巴地坐上一会儿。想着信中那一言一语透出的关切和牵挂,字里行间都是一位慈母的血泪和惦念,玉妍不禁为这副身子原本的那一缕香魂扼腕叹息,若这些年一直是她在这身子里头,怕早就郁结于心,养成个偏狭多疑的性子也未可知。
玉妍越想便越恼怒,紧咬着唇,盯着那周奶娘“姑娘!您且息怒,太太这些年来,待姑娘也还尽心,吃穿用度,几与四姑娘比肩,姑娘您冤枉了太太啊!”周奶娘膝行向前,却被那汪妈妈一把拉住,冷不防就挨了一巴掌。
“你这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老货!当年若不是三姨娘收留于你,你,你早饿死在野地里了!三姨娘怜惜你领着幼子怀抱新生婴孩儿,才收容你进府里给姑娘当奶母,这原不合规矩,三姨娘到太太跟前固请,你才有了安身立脚的地儿,如今,你,你这狼心狗肺的婆娘!”
周奶娘捂着脸,痛哭着,“汪姐姐!三姨娘的大恩,我老婆子哪有一刻敢忘?这些年伺候姑娘,没半点儿不尽心的。为的就是怕姑娘受了委屈,整整九年啊!我这双眼睛冷眼儿瞧着,太太虽不定打心底里当姑娘是亲生,却在吃穿上未克扣过姑娘。咱们姑娘也不求个别的,亲事三岁便已定下,姑爷家跟那样显赫的高门是正儿八经的一家子,如今那江家又是新皇后的娘家,姑娘及了笄便出嫁,所求的不过就是在家这几年锦衣玉食,教养良好,学些针黹女工,管家理事的本领。若是我日日在姑娘耳朵边儿提着三姨娘,姑娘与太太存了二心,老姐姐,您也知晓内宅中,庶女的教养,哪一家的太太是真个儿上心的?您这些年不在家不知道,大姑娘,三姑娘莫说是锦衣玉食,遇着不得太太的意儿时,连冬日的袄都曾穿过夹的,胭脂水粉还不如太太跟前的姑娘们用着的好些。年前大姑娘嫁了,在婆家谨小慎微,受尽公婆妯娌的刁难,那家也不过就是皇商,却口口声声说大姑娘上不得台盘,行动做派扭捏小气,大姑娘回来找太太哭诉,哭有何用?汪姐姐,姑娘若是落入那样的境地,我才没脸见三姨娘呢!我才愧对姑娘呢!三姨娘的苦也就白受了呀!姑娘十岁上,常梦见三姨娘,多少次我都话到了嘴边儿,想告知姑娘,那是姑娘的亲娘,可眼看着还有五年,姑娘及笄了,嫁入江家,从此就是正经的少奶奶,好日子在后头,那时候知晓了这些陈年旧事,姑娘心善,必去认了三姨娘的,太太就是愿与不愿,都打根儿上碍不着姑娘,”周奶娘说着,爬到玉妍脚边,“姑娘,奴婢反复思量了几个日夜,才狠下心自请去了家庙,知道当年事的,姑娘身边儿只奴婢一人了,奴婢离了这屋子,太太便放了心,待姑娘还是一样的。姑娘明鉴啊!”
玉妍看着周奶娘涕泪纵横,终是从小儿的情分,何况这几年来,太太对自己,比之待大姑娘三姑娘,明面儿上看着是要好出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