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贼
三楞趴下磕了个头,泪水汩汩地在心里说:“娃她娘!你这下好了,到哪边享福去了。你记住了,下辈子说啥你也别往穷人家脱生。活着没好吃的,死了没好穿的。来世上一回也太亏了。我也是,下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不脱生到穷人家。穷人实在是难活人啊——”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哭着哭着就看见灵芝头上隐约冒出一缕青烟,那是灵芝的魂魄!
那缕青烟忽忽悠悠一直向西飘去。这怎生得了?灵芝没了魂魄咋投胎转世呢?他不能眼看着老婆的魂再丢了,在后面紧追不舍,耳片风声呼呼作响,地上一切物体都迅速地向后移动。他离那青烟仅一步之遥,却始终未能追得上。无论他怎么呼喊,灵芝终是不应。好一阵子之后,那青烟陡然下落,坠入茫茫云海。三楞也像收拢了翅膀的老鹰俯冲下去。
这地方很恐怖,阴森森,雾茫茫,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城门口有一队身穿盔甲的士兵,大白天还提着灯笼。人来人往,走动像影子一样地飘。谁也不说话,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楞那泪水流出来,顺着面颊与鼻梁之间的谷地往下淌。他觉得咸咸的粘粘的,用手一摸,是鼻涕与泪水和在了一起。他不敢出声,擦一把鼻涕抹在了鞋帮上,头深深地埋进腿裆,他真真地品到了活人难呵!
他觉得脑袋里有个风车在转,他随着这风车不停地奔跑。豁然,他忽忽悠悠地飘起来了,有一种浮力托扶着他在空中游动。他蹬了一下腿,身子便朝前飞去,那种自由、那种欣快、那种舒适,是他平生从未有过的。在空中看地上是模糊的,烟腾腾雾蒙蒙的一片。三楞想看哪里就看哪里,啥也看得见。忽然他看见院长领着几个人走到病房,二话不说就把灵芝跟巧娜赶了出去。
就在病房外的走廊里,灵芝一声惊叫,从裤裆摸了一把,两手鲜血淋淋。她又大出血了,他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眼睁睁地看着灵芝那脸越来越白,白得像一张纸。
巧娜跪在地上哀求:“爹,把我卖了给娘治病吧!娘要是死了——”
呸!呸!呸!三楞一连朝地上吐了几口。骂道:“闭上你那臭嘴!你娘不会死,她是属猫的,九条命。我就是穷断筋也不卖儿女,干那种猪狗不如的事。”
天大黑了三楞才回到病房,一脸的沮丧,往墙角一蹲也不说话,就像被人踢了一脚的狗。巧娜端来疙瘩汤,他喝了半碗就把碗撂在了地上。
灵芝知道男人是被钱压住了头。这时不管你说啥也不对他的心思,还招他烦,就端端地坐在床上,默默地两手扣着指甲。
巧娜靠着娘肩膀,大声不敢出。爹心里不顺和,她才不在这时候多嘴找骂哩!
护士又来了:“你们的事院部上午就知道了,我先给你们打个招呼。”说完她兀自走去。
三楞乜斜那护士背影一眼,在心里说:“院部有啥了不起?我没钱,又不是有钱不给,有本事你把我当钱使了。”他虽然这么说,心里也犯嘀咕。既然院部知道了,定然会采取措施,他不出院也得出院。到那时,灵芝的病就彻底地没指望了。此时他才服了,尿真能憋死人。
三楞说灵芝是属猫的,有九条命,是他希望灵芝能像猫一样,耐折腾,咋也不死。慢说灵芝没有九条命,就是有九条命、十条命,这些年也死够了。事实并不像他希望的那样。不一会儿,灵芝就伸腿瞪眼了。
他和巧娜哭着喊着把灵芝弄到太平房,却拿不出四十元停尸费。管太平间的老师傅看他们可怜:“你先放在这儿,赶天黑前拉走,不收你钱了。”
三楞把兜里的二十元钱全买了烧纸、冥洋、蜡烛、线香,吩咐巧娜,说:“记住,灯火不敢灭了,要不,你娘就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太平房里还停着另外几具尸体。有一家格外地阔绰,贡品丰盛,灯火辉煌。一人多高的花圈堆了大半个院里子,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小卧车就停了一长溜儿。相形之下,三楞家就寒碜得没法比了。
就那点冥洋还要计算着烧,手指头粗的蜡烛上举着个豆粒大的火苗,别人一走动它就东躲西闪,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巧娜不得不张开手,时刻护住她娘那照路的灯火。
六
天上没有月光,只点缀着稀稀拉拉几颗星星,微弱的灯光透过门额的玻璃爬进屋来。
三楞还是猴在墙根,屁股下面还是垫着一只鞋。他咋也坐不住,就像浑身长满了刺,不停地动弹。
他想不通,老天咋就这么不公平。有人富得流油,有人穷得要命。他想起了小车里坐的那些款爷,又想起歌厅、酒吧的那些小姐。接着又想到自己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巧娜,个个秀气水灵,决不比那些小姐差。豁出去一个能给灵芝治好病,他认了。刹时,他就觉得自己不是人,是畜生!咋能把自己的亲骨肉卖钱呢?“啪”地一巴掌煽在自己脸上。
灵芝根本就没睡着,听见这一声脆响扭过身来,与男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没等她开口,他就说:“蚊子。”她又缓缓转过身去,有气无力地说:“歇着吧!别再瞎想了,想也是白想。嗨——”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