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军人的情操
父亲见我不忍离去,就在驴屁股上拍了一掌,毛驴向前奔去,缰绳拖地我不得不迈开步子。我回头望父亲,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满脸无奈,下颌挂着晶亮的泪珠。我只喊了一声:“爹——”嗓子就被什么哽住了。
走出不远,父亲那身影就被道边的树荫淹没了。我没有给父亲留下一句话,更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在这生死离别的时刻,纵然有千言万语也都化作一腔悲愤,被那汩汩的泪水带走了。
越往前走山越高,林也越密,本来就不大清晰的羊肠小道,此时更加模糊了。好在没有岔路,一直朝前走就是了。道上没有行人,荒草萋萋,乱石林立。偶而传来一两声翠鸟的啼鸣,那声音像滤过了似的,极清脆纯净。道边随处可见八月乍、五味子、山棠梨、山核桃……这些野果,此时是那样的美味可口,填满了我的胃肠。驴背上的背搭里盛着干粮,却不能吃,我要尽量省下来留着以后吃。
一歇下来,浑身就像散了架。本来就迷迷糊糊,这时竟觉得天旋地转,空洞洞的脑壳里仿佛有个巨大的车轮,在不停地、缓慢地、无力地转动着,转动着……刹时,这种不能自控的感觉骤然消失,恍惚中我看见母亲擓着饭篮,拎着罐汤走来。我和父亲正在地里掰玉茭,尺把长黄灿灿的玉茭棒儿煞是喜人。
农历八月,收完秋接着就种麦,是农家最忙活的季节,连回家吃饭的空儿都没有,家里人就把饭送到地头。
母亲倒出两碗红豆小米汤。绛红色的米汤里翻滚着一些金黄的玉米粒儿,汤面上漂着一层薄薄的米油花儿,一股新米的清香扑鼻而来,撩人胃口。我急不可奈地端起一碗,刚张开口,突然几声山摇地动的“隆隆”响,不远的山坡上腾起一股股巨大的黄色烟柱,接着,村边土地庙就被掀去了半壁。在滚滚浓烟里,一队身穿黄色军装的队伍开过来。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腰里挎着洋刀,身后是5路纵对行进的士兵。个个头戴锃明瓦亮的钢盔,一色的高筒牛皮鞋,迈着狂傲不羁的步伐,枪口上那寒光闪闪的刺刀令人望而生畏。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日本兵!”观看的人们立即四散逃窜,争相夺命。我和父亲钻进玉茭地里,一阵阵心惊肉跳。
一个日本兵朝村子走来。人们“叽哩咣当”关上院门。我家对面的程老五,蹲在门外低着头只顾喝汤,日本兵走到他跟前他还没有发现。那日本兵嘴里一声“八嘎”,一脚踢翻程老五的饭碗,汤水洒了程老五一脸一身。他家的那只大黄狗“汪汪”叫着扑上来,仰着脖儿冲着陌生人吼叫。日本兵端起枪刺过去,大黄狗“嗷”地一声惨叫,在地上滚了两滚,爬起来撒腿就逃。狗肚子被豁来了,咕嘟咕嘟冒着血,肠子在地上拖了一大截。
一个中国军人的情操
1938年6月,日寇的铁蹄践踏了我的家乡——垣曲县铜善镇南堡村。
日伪组织“激进青年建设团”头子王国栋,到处征兵抓夫。那年我16岁,也在被征之列。父亲无奈,只得在一天夜里将我悄悄送出村,当时的情景至今我还记得真切。
那是农历八月初十的夜晚。鸡叫两遍时,父亲把我从酣睡中唤醒。他牵着家里那头仅有的毛驴,驴背上驮着一搭干粮。我跟在驴后头,蹑手蹑脚地出了村。为使毛驴走道不发出声响,就把毛驴的四个踢子包起来,那偷偷摸摸的样子像是在做贼。
半轮残月裹在棉絮般的云层里,大地一片灰蒙蒙的天光。夜,格外的静,静得使人心悸。我们淌过允东河,绕过铜善镇,穿后河,直倾轧过来,就连路边那些凸出来的石头都呲牙咧嘴的,煞是瘆人。
我爬在门缝里朝外看,吓得目瞪口呆。忽觉有人从背后推我,睁眼一看,是父亲把我从梦中弄醒来。我这才揉揉睡眼,直起身,长长地撒了一泡尿。
天色已麻麻亮,一座高山挡在了眼前。我们已过望仙,来到太行山下的骆驼峰。
山里的早晨格外别样。雾气蔼蔼,云烟氤氲,潮湿而凉爽的空气分外清新。蓦然,一缕甜丝丝的奶味恣意地窜入我的鼻孔。就在我眼前的这棵树上,密密麻麻爬满的各种藤蔓。一支支形似香蕉的“八月乍”垂挂其间,紫红色的皮儿,熟透了便裂开嘴,露出白生生的果肉。味道甘甜且有一股奶香。一串串黑玛瑙般的山葡萄坠弯了枝条。天色渐渐泛白,鸟儿唧唧喳喳地飞来跃去,小松鼠慌乱的上蹿下跳,瞪起两只乌黑晶亮的小眼睛,警惕地瞅着我这位不速之客,仿佛我的到来打扰了它的清静。
父亲解下驴缰绳递给我,说:“翻过山就是绛县,把牲口卖了作盘缠,逃命去吧!”说着,眼睛便湿润了。
我哭了。当时我还在学校读书。从我记事起,就没单独在外边住宿过。也常进山,那是由父亲或其他人陪着。从这一刻起,我就要独自一人流亡天涯。我不能要求父亲跟我一起走,因为家里还有我的母亲,和那个他赖以生存的家。
山风乍起,林涛滚滚,犹如千军万马。杜鹃夜啼,声声滴血,好似鬼哭狼嚎。山里的夜晚,狰狞而恐怖。
我拽着毛驴的尾巴走啊,走啊!就那样反复不停地移动着双脚。脚下磕科绊绊,几次都险些摔倒。机械呆板的动作逐渐抑制不住我的困意,只是在一种下意识支配下才未停住脚步。脑袋里懵懵懂懂,好似穿行于云雾之中。奔望仙。路上,父亲没说一句话,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世道,不跑还等死啊?
绕过铜善镇就进了山。在这两山夹一沟的石板小道上,既是再轻微的脚步也会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总是尾随着你,像是什么东西跟在你身后,心里一阵阵发毛,不由地回头张望;头顶那一条瓦灰色的夜空好似在下坠,两边黑黢黢的山崖也
不知在什么时候,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只听父亲说了声:“歇会儿吧!”便停下来。他把驴栓在道边的一棵树杆上,背靠树杆坐下来。我紧挨着他,依着他的肩膀,头枕着他胳膊,半躺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