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石
那外地人在谈论这块石头,他觉得日怪。如今时兴旅游,也都是游山玩水看名盛。谁会到这荒山秃岭来看石头。他没有起来,还是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企图听出个究竟。
突然,吆喝声杂揉着噼哩啪啦的脚步声飞过来,是村里等死队的那帮人来了。
村里那些光吃饭,干不了活的老人们称自己是等死队。时下,年轻的后生都出外打工,只剩下老弱病残跟娃娃还支撑着村里的人气。
驴挨了一脚就不敢再赖着不走,只得悻悻地耷拉着耳朵,甩动着尾巴掉转身子。临走时狠狠地叼住一大口青草,头猛地一甩,那草连根拔起,边走边用舌头把草卷进嘴里。
喜乐看着驴吃草那股贪婪劲儿,心里说;妈日的,驴也会连吃带拿了。他刚一迈步,就“呵——”地一声,腿一闪,一屁股拍在地上。他呲牙咧嘴地脱下一只脚上的鞋,将鞋后跟在地上一磕。一粒花生米大小的石子从鞋里滚出来。他抓起那粒石子,一甩手撇出去老远,骂道:妈日的,你也欺负人!又用手在鞋里摸了两把,啥也没有。他本想穿上鞋往回走,身子却再也懒得动弹。就从兜里掏出一包“顺风”烟,抽出一支,点着。淡蓝色的烟从他那熏黄了的指缝中钻出来,在颈项与耳廓四周盘旋。
这时正是村里人吃早饭的时候,人们都钻在各自家里。喜乐收工晚了些,道上除了他就是那块石头。不光没其他有人,也没有其他声音,只有叫蚂蚱单调地合唱和村里传来一两声懒洋洋的公鸡啼鸣。
喜乐吸了两口烟,一股乏困向他袭来,索性身子朝后一仰,懒散躺在了道边,眼睛直愣愣地瞅着天空。
黄乎乎的天幕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云彩,正如他耙过那地一样,满眼枯黄,不见一把绿。他觉得就像掉进了寸草不生的荒漠,一望无际的惆怅。
九 龙 石
(短篇小说)
喜乐给驴解下套绳,那驴便松开了绑,噘起它那特号把式的长脸兴奋地打着响鼻,尾巴一甩便蹿出地去,沿着山疙梁上的小路直往前撂。
喜乐收拾好家什,瞅了瞅耙过的干巴巴的地,瞭一眼头顶上那红彤彤的日头,心里说:老天爷还真地瞪起眼来了。
从入冬到开春,雨没下一滴,雪没降一片,地里干旱得一踏一股子黄烟。连刮的风都热乎拉拉烫人。据说是受厄尔尼诺的影响,一股热流久久地盘踞在黄土高原上,这不合时宜的热流烘烤着大地,也烘烤着庄稼人的心。
他眼睛的余光瞧见了那块大石,小时候藏母鸡窝他没少往这石头后面钻。一群光屁股娃,一个踩着一个肩膀爬到大石上,不知羞耻地抓住小鸡鸡往下撒尿,比谁尿得远。尤其在大石上摔泥窝窝,真带劲儿。一声脆响,满山遍野都是回声。对谁个有意见,就偷偷地在石头上写一句骂他的话,为这,他没少挨老师的批,没少挨他爹的揍。如今的他已是三十来岁的人了,一村之长,再也不会爬到大石上去尿,去摔泥窝窝,更不会在大石上写话骂人。而此时的大石再也不会给他带来乐趣,反倒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如今乡里实行“村村通”,修水泥路,要求道路平直。这块大石不偏不斜,就挡在路上,如果搬不掉这块大石,就得另辟新径,就得毁地。地是刮金板,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再者,土地承包到户,三十年不变。动谁家地就如同掘他家的祖坟,不跟你玩命才怪哩!唯一的办法是打眼、放炮,把这石头崩了。村里人不光没这设备,也没这技术。请人干就得花钱,一个钟点几百块,这笔费用就得按人头摊派。凡是花钱的事,村民没有不反对的。他虽是村长支书一肩挑,却惹不起众人,也不敢违抗乡里。瞅着这方不方,圆不圆,没角没塄,没抓没挠的大石头,真有点老虎吃天——没处下口。
突然远处传来轰隆声,他扭头一瞧,一辆小车匆匆忙忙地向村里开来。顿时他就慌了神,心想:准是乡里又来催修路的事。别村快完工了,九龙沟八字还没一撇。躲已来不及,就急慌爬起来藏到了大石后头。
轰隆声越来越近,他心也越来越慌。轰隆声到了大石跟前戛然而止,一声车门响,有人从车里走下来。喜乐心想,坏菜,准是被发现了。一着急解开裤带,摆出一付撒尿的架势。立马他就觉得不妥;在这荒天野地里,男人们撒尿从来都是掏出雀儿尿就是了,根本不用回避。只有屙屎才——他干脆褪下裤子,蹲下,蹶起屁股。他是要真得屙出点屎来,证明他在大石后面确确实实是屙屎,而不是躲避乡领导。
他憋得满脸通红,只放了个蔫屁,一丁点儿屎也没挤出来。一大早到现在,水米未进,肚里空空,没有多余的废物可供排泄。他还是两手顶住肚子,深深地吸一口气,闭住嘴。 突然,他听到了说话声,声音不高,但还是听出了是外地口音。乡里就那几个人,咳嗽一声他就能听出是谁。这才缓缓吐出憋在胸中的那口长气。
喜乐无奈地一吸溜鼻子,没精打采地跟在驴屁股后头往回走。
那驴时不时停下来啃两口路边枯黄的衰草,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头一仰,尾巴一甩,撒开四蹄朝前奔。它是想跑出一截子,在它的主人没到之前啃上两口草,垫垫肚子。
下了山梁就是沟底,一条不宽的乡间土路弯弯曲曲伸向九龙沟。就在沟口上,一块大石挡住了去路。这块石头足有一间屋子大小,仰起脖儿瞅不见顶,进村的路不得不在此绕个弯。可能是由于这块大石的庇护,石头周围的草长得格外茂盛,像一条碧绿的围巾沿着石头缠了一圈。
驴到了大石跟前再也不走了,只顾低下头大口地吞食绿油油的青草,一阵钝刀铡草时的声响从驴嘴里溢出来。
喜乐吆喝了两声,那驴非但不理,还耷拉着长脸白他一眼,象是说: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吃了也白吃。这可惹火了喜乐,他照驴屁股就是一脚,吼道;你以为你是乡长?走到哪儿吃到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