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秣陵冬 第六章 广袖

文翰林心中一怒：“英雄？英雄是用来给人们油煎火烹的。”

他不顾金日殚搏命踢来的右腿，手中长枪一兜一打，竟直砸向金日殚左臂。

她掉过头，望向建康城方向。那里，有她不计名份相随了已几经十余年的袁辰龙。只听她道：“可我如何收手？这个时势，能让我看得顺眼的人不多了。而他、始终还是个英雄。”

可正因她不是讥刺，只是诉说一个真相，用一面镜子让文翰林照出自己，让他自己的尊严向自己的心做最强烈的自刺，这反省之痛才更让文翰林无从闪避。

米俨日后就是终此一生，也未忘记萧如的这一句“小舍儿，且看如姊这一刀！”

——小人——他生来就想当个小人吗？她该看看这是个什么时世！千百年来，中国人都是在权谋倾轧中过过来的。项羽已死，能活下来的是刘邦！

那一刀，沸腾而出，却其凝如冰，其艳如霞。那刀意中，有绝烈，也有娇俏，沛然而香艳，如倾国一舞，芳华绝代。

文翰林心中所有的得意都在这个他所在意的女人片言之下瓦解粉碎。——她如果出言只是为了讥刺自己，只是为了刺伤他，那他还可以用他一向的自傲防护他那颗在极深处仍旧极敏感的心。但她口气里的慈悲先瓦解了他心头所有的防卫，让那一讥一刺长驱而入，直剜入他的心底。

他神色一肃，冷哼一声“杀！”

——她心中一痛，想起袁辰龙会否在日后也时常这么为自己偶有牵绊？这个世路太冰凉了，她要他为己牵绊。不是为了虚荣，而只为，在这冰凉的时势中还能给他留下一点感念。

那声音听来不大，却所传极远，这是正宗的文府心法，文翰林就是凭这“玉堂金马”心法以驭“袖手刀”、“淡局步”和号称“玉堂金马九重深”的真气而独步江南的。

——而她一个女子，虽所念执执，自许高卓，就没有牵绊了吗？那她今夜所为又是为何？

文翰林心中大痛，痛极而怒，他忽一拍掌，两袖相搏，一声脆响就已在他掌间振了出来。

只见萧如不顾金日殚搏杀而至的“摔碑锁腕缠金手”，身形一拧，竟在他的凌厉内气中欺身而进。然后，她一笑，那笑映亮了“佩环”上的锋芒，然后、她出刀。这是怎样一刀？这一刀的凄艳凌厉，沛然难御，犹如在六朝烟水中击来。那刀锋一亮，瞬间照亮了萧如的绝世姿容，风流爽慨。其哀感顽艳、感心动怀，就是穷米俨之一生也难将之忘怀。

她这话说得极轻，但语意极重。可这么重的话出自她的口中，反倒似有着一份慈悲之意。

那刀意无所顾及地向金日殚袭来。金日殚右手已按至萧如腰上，那是个一触几可折断的腰。但他只觉得右肩上一阵巨痛，那一刀已把他整个右臂卸了下来。但这已断之臂所蕴之力萧如也承受它不得，只见她身形如一根轻丝般已被金日殚击出。

萧如目光有些哀怜地看向文翰林：“也许你说的不错。但无论如何，像我这样的女人，还是倾慕于英雄的。而你、翰林，无论你如何得意，以后如何努力，如何金紫加身，又如何势倾天下，有一件事你永远变不了了——你始终不过、是个小人而已。”

米俨神色一愤：你敢伤我如姊！！

只听她道：“小舍儿，咱们今夜先了了你们袁老大难当之局。”

说起来，“袖手谈局”文翰林在江湖中时时遭人谀陷的倒是他的君子之风的。但他鄙视他们——以自知自己是个“小人”的心态鄙视他们。而袁老大辈视他为小人，他也在心底反讥笑他们——以“小人”的心态讥笑他们。只有萧如，只有萧如能够这么深地刺伤他。

她消息有时反较袁辰龙为快，所以已先知秦相以“金张门”难为袁氏之事。

——文翰林自己也不愿看到这样的自己。

场中之斗已至绝撒之时，萧如歌声已竟，她忽道：“小舍儿，且看如姊这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