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拉:过去与现在(一)
又一次回到我稀里糊涂住了一个晚上、连房钱都没付就在半夜里溜掉的那个院子里,但却没能在那个晚上在那里再住上一宿。电视摄像机在这个时代常常能引起非凡的热情。那次,四川省国外藏胞接待办公室的鄢长青拉我一起承担了拍摄一部对外宣传片的任务。鄢长青曾是很有潜质的一位藏族作家,后来转向摄影与摄像,成了圈子里有名的一把好手。那次,借了拍摄这部片子的机会,我跟他在马尔康、大小金川和理县等地足足跑了两月有余。这跟我一个人的漫游完全大异其趣。因为拍电视,就能受到相关部门的重视,而重视往往就等同于特别的照顾。那两个月,我们带着一部丰田越野车,每到一地都有陪同人员安排了好吃好喝。正是那一次,我再一次到了宅垄。
之前,我和鄢长青由县里的人陪着徒步在四姑娘山里,风餐露宿了三四天。那已是深秋十月的天气了。要不是一场大雪把我们和许多饥饿难当的动物一起压下山来,我们还会拖着耐心的主人在冰川之下的沟谷里盘桓好些天。
那个本想跟我打上一架的小伙子却还守在旁边。
我叫他带我找一个睡觉的地方。他说可以住在他家里。
我摇头:“我要一个倒头就可以睡下的地方。”
他说:“到乡政府去,有干净床铺。”
那个有干净床铺的屋子里摆着几张旧木床,屋里有一股尘土的味道,但我还是打开被子就睡下了。如果不是渴,不是风吹在窗户的破洞上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我不会在深夜里醒来。好不容易摸索到墙上的开关,打开电灯,我没有找到一口水喝,两只塑料水瓶空空荡荡。从内部格局来看,这是一座建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汉式的老房子。墙上的白灰皮正大块大块地剥落下来,露出里面麦草混着黄土的干打垒墙。我走到院子里,月光如水,夜色清凉。但我仍然很渴,仍然不像能找到水的迹象。突然想起,今晚在这里停留是想看到有着出征舞特色的宅垄锅庄。但现在,偌大的一个院子只有月光下的几株树影,一扇扇门窗后面都是静寂无声的睡眠。
我当然说的是藏话,是本地人还能听懂的嘉绒藏话。于是,这个手里拿着球杆向我逼来的小伙子站住了,愣了片刻,他笑了起来,说:“我说呢,要不是本地人,一个外地过客,哪个有这么大的胆子。”
我说:“依我们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对外来的客人不是应该更客气一点吗?”
小伙子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把球杆递到我手里:“来,我们两个赌这一局。”
我摇摇头,说:“不会。”
他又说:“那你就赌我赢还是输?”
看看天上的星空,预示着黎明的金星已经从山脊后面升起来了。
我背上背包,系紧鞋带,又上路了。穿过一座座石头房子的阴影,走上公路的时候,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狗们清脆的吠声一时间弄得山鸣谷应。等我走出村子,回首望去时,好几只狗竖着尾巴站在穿过村子的公路口向我吠叫。
转过一个山弯,狗叫声没有了,有的只是我自己的影子。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月亮落到山背后,就只听到一双脚在地面上嚓嚓移动的声音了。
5 错乱时空中的舞蹈
两年以后,我作为一个电视片撰稿人再次回到宅垄。
我说:“不管你们哪个赢了,都该请我喝瓶啤酒。”
他想了想,在台面上已经下了五块钱注的情况下,又加了五块。
这局当中只有两颗球是对手打进袋的,但他却输了,因为他连续三次把母球击飞到台面外头。
这时,我们的四周已经聚集起一帮姑娘。姑娘们还跟上一代的女人们年轻时一样,扎在一堆,看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莫名其妙地骚动并互相推搡着嬉笑不止。在这些姑娘的嬉笑声中,我们一人提起一瓶啤酒。对于一个走了好几小时长路的人来说,一瓶啤酒正是一种最最解渴提神的饮料,我一口气把啤酒全灌进肚子里。姑娘们又笑了起来。小伙子们又把啤酒全部灌进了肚子里。我又掏出十块钱,每人又灌了一瓶啤酒。
我坐在梨树阴凉下一块凿得方方正正却不知为何弃置在那里的花岗石上,倚着树干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夕阳衔山的时候,姑娘们和大多数的小伙子都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