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拉:过去与现在(一)
男人们聚集整齐了好一会儿了,同样盛装的女人们才逶迤着姗姗而来。和先到的男人们相比,女人群里多一些年轻而羞涩的面孔。
乡长指派人把两坛酒摆放在院子中央,然后,县长点燃火堆,山上下来的一个白胡须老者念一段祝颂文,开了酒坛口上的泥封。这些所有开始的程式都与我所熟悉的一模一样。还是那个开启酒坛的精瘦的老者,走到已经自动围成圈子的队列最前面,抖开了手里钉在一圈红色皮子上的一串黄铜铃铛。
就在这个时候,从后山坡上传来一种隐隐的声音,像是山里松涛的轰鸣,但是,这里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童山濯濯,早就消逝了林涛的声音。再仔细倾听,原来是许多人在陡峭的山路上奔跑。他们一路奔跑,一路发出音节单调的吼叫。
呵——
呵呵——
呵呵呵呵呵——
真正是松涛动地的那种来自自然的声音。不一会儿,一群盛装的嘉绒男人就站满了院子。在我的感觉中,他们就是来自过去时代、小金还叫做赞拉时的嘉绒男人。他们头上戴着毛色鲜亮的狐皮帽子,身穿宽肩长袖的氆氇大氅,齐膝的下摆上是巴掌宽的水獭皮。还有少数男人胸前的大斜襟上,是两掌宽的豹皮。嘉绒藏服的男装最提神的部分是腰,男人都扎着质地粗放的紫红腰带,腰带上侧悬着银鞘上镶了珊瑚的漂亮腰刀,和并插着象牙筷子。正前面的腰带上,是一个小皮袋,皮袋里面盛着火绒与几块石英,皮袋下端,是一块半月形的铁片做成的火镰。
回到小金县城,县长为我们摆酒。县长是本地藏族,作陪的政协杨副主席是学美术出身,又是文化上的有心人,对现在的小金过去的赞拉漫长的历史与特别的风土,无不了然于心。
喝得有些头大的我,说起了那个曾经在宅垄的夜晚。
主人笑了:“你怎么会以为随随便便就可以看到呢。现在的年轻人不会,会的都是中老年人,不是逢年过节看不到了,除非是专门去组织一次。”
负责接待的统战部长拍板专门组织一次。
我以为都是酒桌上的慷慨激昂,过了也就忘了。第二天,去县里办的大理石厂和新建的冷冻库参观。这些年,本地水果产量大增,加之盛产专供出口日本的松茸,所以建了这样一个大型的冻库。下午回到招待所休息,却突然来了车叫带了机器去宅垄。
于是,过去的时代就一下站在眼前了。
那是没有洋火,更没有打火机的时代。出征的男人们需要埋锅造饭时,先在野地里架好了干燥的草与柴,然后,从悬在身前的皮袋里掏出石英,捏一小撮火绒按在石英上,用皮袋上的半月形铁片猛烈划拉几下,溅出的火花蹦到火绒上,火绒中冒起一缕缕若有若无的青烟,再把火绒凑到架好的柴草中,鼓了腮帮子一阵猛吹,一蓬火就这样蹿起来了。
这是出征路上的情形,到了战地,火镰还有更大的用场,就是用它来点燃火枪的引线。我放过那种老式火枪,瞄准了目标,枪声响起之前,紧贴着*的那半边脸必须忍受着火绳吐出的火焰烧烤。直到今天,我的脸颊上,一块带着细密黑点的皮肤,就是放火枪打野鸽子时被烤焦的。
眼前的男人们大多是中老年人。其中的许多人,头发胡子都花白了。刚才他们在下山的路上,发出山鸣谷应般的啸叫。现在他们就穿着盛装,默默地聚集在了乡政府的院子里。所以,让人感到是过去的时代站在了面前。
如果说他们的服饰与嘉绒其他地方有所不同,主要区别就在狐皮帽子上。他们头上所有的帽子,都保留了狐皮上的尾巴,并自然地披垂在脑后,轻轻一点风,长而柔和的狐狸毛就灵敏地翻动,给人一种特别的美感。
三台车在深秋季节干燥的公路上扬起了滚滚尘土,不到半个小时,车子就开进了当初我半夜离开的那个院子。我认出了那个院子,因为那斑驳依旧的石灰粉墙,和墙上一条“*”时代遗留下来的标语。乡上的干部迎出来,喝茶,做乡下的特色饭:酸汤加玉米搅团。汤里放了剁得细碎的当地辣椒,又香又辣,让人一身透汗。玉米搅团又黏又香,慢慢品味,还有些回甜。乡干部向县里的领导汇报工作,我跟老鄢不好旁听,便出去转转。
那些台球桌还支在路边,但桌子边上没有了那些好勇斗狠而又可爱的年轻人们。
正是繁忙的秋收季节,年轻人们也下地收获去了。村子比我上次经过时好像美丽了一些,我想是因为那些经了霜便变得彤红的梨树叶吧。转了一圈回来,在乡政府所在那个略略有些破败的院子中央,有人在从拖拉机上卸下燃篝火的木柴。
乡长解释说,真正跳得好这种舞的人都住在半山坡上那些村子里,他们要从地里回家,吃了东西,打扮齐整了才能下山来。于是,我们回到屋子里喝茶等候。
黄昏慢慢降临到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