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旺盛的地方(一)
我用小刀把黄色的菌子剖成两半,摊放在散尽了青烟的火上,再细细地撒上盐和辣椒面,水分丰富的菌子在火炭上烧得冒着水泡,吱吱作响。当水分蒸发掉一多半后,吱吱声没了,一股清香的气息四处弥漫。
我像十多年前打猎时烧菌子果腹时那样吞咽着口水,然后把细嫩的菌子送进嘴里。多么柔软嫩滑可口的东西啊!山野里的至味之物,我们久违了!
吃完两大朵菌子,我从树下抠起大块的湿苔藓把火压灭,继续往山下走去。我走的是一条捷径,不一会儿,我又穿出森林,来到公路上。一辆吉普车驶来,我招招手,吉普车停了下来。开车的是个外地的商人,这个季节,到山里来四处收购药材与蘑菇。
女主人还说:“你们肯定是去朝阿旺扎巴的,凡是有人去山上朝拜时,这条山沟里总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走出这家院门时,有人开了一句玩笑。他说:“要是天天都有人来朝拜阿旺扎巴,那这个村子的庄稼与果树就都要旱死了。”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没有像往常听到这类笑话一样笑出声来。于是,说笑话的人掌了掌自己的嘴巴。
走在朝圣的路上,这群平常什么都敢调侃的人,心里突然便有些禁忌了。这时,另一种鸟叫起来,叫的是四个音节,于是大家心里都响起了一个名字:阿旺扎巴!阿旺扎巴!大家都陷入某种特别的磁场中了。
山路蜿蜒向上,路边的灌木落尽了叶子,干硬的树枝擦在靴子和裤腿上,嚓嚓作响。黄连、野樱桃、野蔷薇、报春、杜鹃、红柳和银木,这么多的树丛丛密密,在夏天是那样的千姿百态,现在却僵直地伸展出深色的枝干,一片萧然。只有柏树还深深地绿着,在轻风中发出叹息般的细密声响。太阳越升越高,石头上、枯草上的霜花慢慢化开,于是,森林黑土的浓重气息又充满了鼻腔。
当我们在一片背风的枯草地上坐下来休息时,一队香客超过了我们。他们的脸上有着更多的虔诚与期望,于是,他们有着比我们这一行人更亮的眼光。
在这个差不多等于是去朝圣的路上,我不应该描绘这样的牲畜与生命,但是,这种牲畜就是不断地三三两两地出现在眼前,让人看见,让人想起它们默默寻食时的种种情状。
好在现在是在纳觉,离乡政府所在的卓克基镇已经有十多公里的路程,而县城的所在地就在更远的地方了。这些显得特别认命的杂牛们,踩着十月的一地薄霜,在收割后的地里有一口无一口啃食玉米秸子。这倒是一种洁净的食物。村子里的小孩子们有时也会下到地里,拔一根秸子在手里,慢慢咀嚼,细细地品尝那薄薄的甜味和淡淡的清香。
我也有过一个那样面孔脏污、眼光却泉水般清洁明亮的童年!
想起日益远去的童年时光,内心总有一种隐隐的痛楚与莫名的忧伤!
只是不记得,那个地里铺着薄薄霜华的十月的清晨,我在纳觉寨子边是不是也如此这般地想起了童年。
3 露营在星光下
我在1999年夏天走下梦笔山的北坡,穿过大片的杜鹃花丛与更加高大的冷杉巨大的树影时,想起了山下的那个村庄,想起了那个十月的朝圣之旅。
后来,我在一块林间草地上找到了几朵鹅蛋菌。这是蘑菇中的上品。于是,我找来一些干树枝,在冷杉树下刨出一块干燥的地方,用树上扯下来的干燥的树挂引燃了一团小小的火苗。其实,在那样的野地里生火,很不容易看到火苗。我只是感到手上有了灼烫的感觉,看到银灰色的树挂上腾起一股青烟,就知道火燃起来了。把打火机仔细收好时,干枯的树枝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我知道这火真正燃起来了。于是,我又从杉树上剥下一些厚厚的树皮投进火里,这才回身去采摘那几朵蘑菇。
这种蘑菇顶部是漂亮的黄色,从中间向四周渐次轻浅,那象牙色的肉腿却是所有菌类里最最丰腴的。我准备好了用猎人的方式来享用一顿美餐。
在大山里,时间的流逝变慢了,我等待着那堆树枝燃尽,在那些通红的炭屑上,我就可以烤食新鲜蘑菇了。
只是记得,纳觉寨子边的这个早晨也像所有下霜的十月的清晨一样,阳光照耀得特别明亮。山坡上稀疏的树林里传来的野画眉的叫声十分清脆悠扬。
那是一长加两短的清脆鸣叫。
人们听见那声音,可以想像出任何一个三个音节的词组或句子。在嘉绒的不同地方,人们会把这三个音节听成不同的句子。在纳觉这个地方,人们把这野画眉叫出的三个音节听成天气预报。
我们把车寄停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时,女主人对我们说画眉是在说:“勒——泽得!勒——泽得!”
这句藏语是天要热的意思,也就是说,成群的画眉向我们预报今天是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