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节
“和子,…梆子知道今天晚上我在那里干什么吗?”
父亲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站在小路中间等着滋干走近。
“我知道和子在跟踪我,我是故意装着不知道的。…”
见滋干默不作声,父亲用更加柔和的语气说:
“和子,我不会骂你的,你跟我说实话,今晚你一直在跟踪我吗?”
所谓不静观很是深奥,乳母也不能详细解释清楚,只是告诉滋干:简单地说,修不静观,会悟出人的种种官能快乐都不过是一时的迷惑而且,于是,对于曾经眷恋的人不再眷恋了,所看见的美的东西,好吃的食物,好闻的香味等也不再感觉好看,好吃,好闻,而变成了污秽不堪的东西了。你父亲大概是想要忘掉你母亲,才做这种修行的。
关于这段时期的父亲,滋干有着令他终生难忘的回忆。那个时期,父亲不分昼夜地一连几天静坐沉思,滋干好奇地想知道父亲到底什么时候吃饭、睡觉,就在半夜趁乳母不注意,溜出卧室,到佛堂去偷看,隔扇内亮着微弱的灯光,从门缝往里一看,父亲和白天一样在打坐。滋子看了老半天,父亲始终像座雕像般一动不动,只好又关上拉门,回房间睡觉了。第二天晚上,又去看时,和昨天的情形一样。到了第三天的半夜、滋干又被好奇心驱使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屏住呼吸,把门拉开一条缝瞧了一会儿,忽见父亲摇晃起双臂来,烛台的灯火也随之忽闪着。父亲的动作极其缓慢,滋干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父亲晃动了一会儿后,一只手扶他,好像扛起重物般喘息着,慢慢抬起了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滋干这才明白,上年纪的人,行走坐卧原本很吃力,加上长时间端坐不动,不那样晃动的话,一下子站不起来的。父亲站起来后,踉跄着走出了房间。
滋干惊讶地跟在父亲后面,父亲也不回头,下了台阶,穿上了金刚草鞋。正是秋季,院内月光皎洁,虫声瞅瞅,当滋于随便穿了双大人的草鞋,站在院子里时,感到脚底凉丝丝的,就像在水中行走一样。月光照在地上,像撒了一层白霜,恍然感觉已是冬季。父亲蹒跚的身影在向前移动。父亲如果回头看一下,就会发现滋干,但是父亲似乎连走路都沉浸在冥想之中,径直出了大门,朝着某个明确的目标,信步而去。
八十岁的老翁和七八岁的幼童,当然去不了太远的地方,然而滋干还是感觉走了好远的路。他远远地跟着父亲忽隐忽视的身影,深夜的路上,除了这对儿父子外一个人影也没有,月光把父亲的影子拉得老长,不用担心会跟丢了。路旁先是一座座漂亮的宅院,越往前走房子越是寒酸,成了竹篱笆和房顶上压满石头的板房,渐渐的板房也稀疏起来,到处是水洼和丛生的野草。草丛中恬噪的虫声,因二人走近而停歇下来,待二人一过,又响成一片。越是接近城外,虫鸣声越是喧闹。到了这里已没有一个住家了,草丛中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野草足有一人多高,不断遮挡住父亲的身影,滋干已将跟踪的距离缩短到几米近了,他不停地拨开野草,两只袖子都被露水儒湿了,冰凉的露珠沁入了他的领口。
父亲走到一座桥头,过了桥,并不继续沿小路往前走,而是拐了河边,穿过沙土地,朝下游走去。走了有一里多路,来到一块有四五个土馒头的平地上,士馒头的土还是柔软的新上,顶上插着白色的塔牌,明晃晃的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见上面的经文。有的没插塔牌,只插了枝松枝,有的围了个栅栏,用石头堆成五轮塔,还有更简单的,只在尸体上盖了块苇席,放一束花作为标志。其中有的坟头上的塔牌被大风刮倒了,刮走了土馒头的士,露出了尸体。
“噎。”滋干点了点头,又马上补充了一句,“我是担心父亲,所以…”
“和子以为我疯了吧?”
父亲咧开嘴“呵,呵”地笑了几声,笑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父亲好像在寻找什么。来回转悠着,后面的滋干几乎快要挨上父亲了,不知父亲意识到被人跟踪没有,从开始就一直没有回过头。一只正在啃食尸体的野狗,突然跳出草丛逃跑了,而父亲连看都没看一眼,他仿佛正异常紧张地专注于什么。过了一会儿,父亲站住了,滋干也马上停下了脚步,就在这个瞬间,滋干眼前呈现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月光像下了雪似的,把所有的东西都涂抹成了磷色,因此,滋干在最初的一刹那没有完全看清楚地上躺着的是什么,然而凝神细看,才渐渐看清楚那是一具已经腐烂的年轻女尸。他是从四肢和皮肤颜色判断出是年轻女户的,长发连着头皮整个脱落下来,面部溃烂得只剩下一个肉团儿,腹部流出了内脏,上面爬满了姐。在亮如白昼的月光下,看见这般恐怖景象时的感觉可想而知,滋干吓得竟忘记了扭过脸去,忘记了逃走,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仿佛被捆在那里似的呆立不动。而父亲却静静地走到尸体旁,先恭恭敬敬地拜了拜,然后坐在了旁边的席子上。接着又像在佛堂打坐那样,凝神沉思,时不时看一眼尸体,半闭着眼睛冥想起来。
月光清明如洗,四野里沉入了深深的寂静,除了阵阵微风刮得芒草刷刷响之外,只有显得格外刺耳的虫鸣了。看着影子一样孤独坐着的父亲,滋干仿佛被引入了奇特的梦境,可是周围刺鼻的尸臭,又使滋干不得不回到现实的世界来。
不知这里——滋干的父亲看女尸的场所在什么方位,大概到处都有这样的坟地吧。当时天花、麻疹等传染病流行时,死人很多。人们一是怕传染,二是无法处置,便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是空地,就把尸体抬去,草草埋上些土,或用草席一盖了事,这里想必也是这样一个地方。
在父亲对着尸体冥想的时候,滋干躲在一个坟头后面偷看,大气也不敢出,直到高挂中天的月亮开始西斜,坟头上塔牌的影子长长地横在地上时,父亲终于站起来,走上了回家的小路。滋干又和来时一样跟在后面往回走,过了小桥,来到芒草地时,父亲突然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