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可他似全没看到这些,他讶然地看着自己那正平正宽合击出的,仿佛月轮一样的、颤扁的圆。
那里面有一条……回家的路。
他终于再一次出“轮”。
那他久已藏于袖中的、原来一意锐斩、现在却苍梗老健、悲欣圆融的轮。
那是——他的年轮。
华年的心界忽然开阔。那年轮一圈圈地兜出,每一圈都不是他少年时想像的那么光滑的圆,他像望到了自己的半生。
他刚才正想起江湖,那汗漫得终于要淹没了他的江湖。可现在……他终于的年轮的伤残与年轮的成就后,可以以一“轮”收束这个江湖。
华年就已在退,左支右绌地退。
他看到了楚囚眼中的愤怒,心里悲伤地想:“要等过很久很久,你才会发觉,对这场世事,根本不值得愤怒。”
但那愤怒真好,那愤怒里藏着一点的热血,一点的真。那是狐独地游走在草原上的食肉的狼的那一种愤怒:被排斥于群外的愤怒,即不容于狼、也不容于羊的愤怒!
很多年前,华年也是那样的一头狼啊!
直到有一天,他发觉,那些成群的羊,与同样成群的狼,都有自己的“不得不”。他以前痛恨着,以为它们就是那些不幸的“因”,可却终于明白,它们远远还不够资格做那些“因”,它们只是“果”,种下来继续长成歪脖子树的那些“果”。
这一战的结果他已不必再看,没想到多年以后,自己终于可再次出轮,却是全新的完全不同以往的一种意义。
他心中只是温温凉凉地想起:在那场江湖的汗漫倥偬后,如果有一天自己走到了尽头,也许看到的不是一直强求的“彼岸”,而只是一条街。
那条街里,有这样一个小院,而院中、有一张同历年轮的脸,彼此一起数着这年轮的深魅,而檐下的雪就是那样的苏苏而落。
这一招,足以完胜,却与前不同:不再倾力孤愤,而是犹有退路。
他看着仓诘那讶然不自胜的、仓惶而退的脸;看着楚囚那兴奋得全然茫然的脸;看着那些“鼠辈”凋零而去——他一轮废掉了仓诘此生的再战之力。
他突然无法愤怒,却始终未能包容。他一时汗颜,觉得无法面对楚囚眼中那少年式的质疑。他无法说清他不是无力对抗仓诘,无法说清那些造成他乏战的“力”。那是岁月的年轮里潜藏着的阴谋;那起初缘于更宽广更悲凉的同情;那是剥落韶华的铅粉,看透那撑着油纸伞的少女、坐着油壁车的女郎脸上的神秘与光洁,看到下面藏着的皱纹时的一抹哀怜……
是这些终究让他不忍。就像他现在看到仓诘,看到他狡狯卑污的怯懦与残虐,却知道:不是这后来的、肮脏的岁月包裹了他从前也曾纯稚的童年,而是那些看似单纯的童年、看似阳光的少年、看似勇锐的青年,如一张花梢的纸一样的,包装了生命中那终于趋同的庸俗委琐的中年与老年,和同样庸俗无力的“生”。
他们只不过无力再包装下去……
可苏落落那张不施铅粉的脸蓦现脑海,那是一张经行世路后犹努力洗净风尘的脸,那是一张袒陈着皱纹的脸。
那时,华年的脑海正悬想起“江湖”……他的心中忽然坦然,他的手下也就忽然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