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卷地白毛风飘荡 沾辱细语泪嘤咛
小苦儿就着那火光打量那女孩儿,只见她比自己可能略大一两岁,容颜俏丽,左颊上微生了几粒雀斑,倒还恰到好处,不至于让她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地飘了出去。那火光映得她俏脸微红,一身仍是男子打扮,蜂腰猿臂,鹤势螳型,端的极有腰身。身量跟自己差不多高,嘴里咬着牛肉,露出一口贝齿,看得小苦儿心里也不由欢喜。
小苦儿一时有了兴致,不由开口。只听他道:“肉呀肉,你就这么被别人吃了,还没问吃你的人叫什么名字呢?”
那小姑娘也不开口,可不上一会儿,小苦儿已听得到她肚里饿得咕咕声了。他心下窃笑,更加翻来覆去地烤那一块肉,自己肚里虽也饿得咕咕直叫,但一定要烤出那女孩儿的涎水来,所以倒不急着填肚子了。好一时,直到那牛肉香已飘满一个山洞了,他才美美得拿起那块肉大大地就咬了一口。
他装着没在意那女孩,眼角耳朵眼,却在瞄着呢。果听得轻轻一声“咕噜”,知道那丫头分明咽了一口口水。他心中大乐,越发要吃得有滋有味。耳中只听那小姑娘终于涩涩开口道:“嗯,多谢你救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苦儿指指自己耳朵,冷冷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装成是个聋子。他眼角偷扫,只见那小姑娘脸上似乎气变了颜色。那小姑娘没话找话又来搭茬儿,小苦儿只做没听见。那小姑娘只有自言自语,这么说了有一会儿,忽然一怒而起。她人本冻了,又饿得虚,颤微微就向洞口走去。才到洞口,她身子被外面的冷风一吹,不由一缩。这么冷的天,她又没了马,还能到哪里去。只听她怒道:“喂,你要再不理我,我可走了!”
小苦儿拿眼角扫着她,一句话也不说。那小姑娘一怒之下,也不管外面天寒地冻了,拨腿就向洞外走去,心里想是不甘,骂道:“没良心的,一眼就知你不是好人!你要装聋子就装吧,梦里还说话了,这时装聋子,不就是为了一点肉?怕我讨,一点没有丈夫气慨。”
小苦儿听到她说及自己的梦话,心里不由一惊。他人虽惫赖,倒也不至于真地激了那女孩子就这么走出山洞,口里悠悠道:“你是在说我吗?我是不聋,但我不爱答腔,因为我早知道,你是在对那块牛肉说话,哪是对我说话?我为什么要理你呢?”
那是一声低低的呻吟,接着,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妈妈,我找你找得好苦呀。为什么他们都说我是个堕民呢?为什么姥爷不让我出家门,说出了这个家门,大家知道我的身世,都会瞧不起我?可我也瞧不起他们呀!”
一时,小晏儿的面貌浮在他眼前。小苦儿一见他,不由就笑了。他吃吃笑道:“不过,现在我也有了一个朋友哎。”他一把拖过小晏儿的手,轻轻向那眼前朦朦胧胧,全看不清形貌的妈妈道:“他不会瞧不起我。只要他不会瞧不起我,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
说着,他轻轻握住晏衔枚那支瘦硬皙白的手,笑向他妈妈道:“他可是世家公子。哼,姥爷他是个大坏蛋。一时他高兴,就说我即是他的外孙子,身份地位,无人可比,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尊贵人。一时他不高兴了,就说我是野种。呸,我才不希罕沾他的光当什么教中魔子呢,也不怕当野种。野种有什么不好?好多人想当还当不成呢!只是你为什么抛下我?——我找了你十几年了!还是小晏儿好,……不……他不是我朋友,他是我小主人,他们说堕民低贱,我才不管,我就要当个仆人,气死他,气死姥爷,气死他们身边的人。哼,当仆人好低贱吗?只有你心中贱,人才会贱,心里不贱,哪怕是个小仆人,你也不贱的。”
他叨叨咕咕说了一番大道理,心中似安乐起来,却忽又轻声哭泣:“妈妈,我真的是个野种吗?我们堕民,真的生来就低人一头吗?小晏儿要是知道了,他还会把我当朋友吗?……呜呜呜,他不会的,他不会的,是不是?”
可梦里那个人影似就要去远了,小苦儿忽一声大叫:“妈妈,你别走。你别每次一出来就走。你——我知道你可能在一个我不知道也离不开的地方,但你走以前,亲亲我,亲亲我好吗?”
小姑娘气得一顿脚,怒得说不出话来。只见小苦儿嘻嘻一笑,晃着手里的牛肉,对着它道:“牛肉呀牛肉,这年头居然有这种疯丫头,开口跟你说话呢!还不明说,只是暗示:肉呀肉,你愿不愿意让我吃了你呀?”
他似模似样,那小姑娘虽怒,却也不由被他逗得“哧”地一笑笑出声来。只见小苦儿愁眉苦脸地拍拍肚子:“我说肉呀肉,我可是吃饱了,你倒说个话,愿不愿意别人来吃你呢?”
那小姑娘已知他的脾气,当下也不跟自己肚子赌气了,一转身就回了火边,一把就从小苦儿手里接过那牛肉,瞪了小苦儿一眼:“它说愿意……”
下面还有一句什么,嘟嘟囔囔的,根本听不清——原来她的嘴已被那块牛肉给塞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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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苦儿似隐隐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嘤咛的低泣。他轻轻而温柔地道:“亲亲我……”
然后,他觉得有一个温软的嘴唇轻轻沾在了他的颊上,那是一种他久已期待的幸福,他在这幸福中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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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苦儿醒来时,唇边还夹着一丝甜甜的笑,似是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先感到有点冷,一睁眼,却见火堆对面有个女孩子有些温柔有些同情地在看着自己。他一激灵,才想起这一天的经历,扑楞一下就坐了起来。然后他惭愧地发现,自己脸上微湿,好象还有泪痕。他在心里痛骂了自己一声——这下丢面子丢到家了,梦里哭也还罢了,只怕那小娘儿也看见了。想到这儿,他对那“小娘儿”不由就没好气儿。虽说他也重重地打过那女孩儿一巴掌,可他记仇,总还记得是她先母夜叉似的打了自己一耳光。自己当时以为她是小晏儿,居然也就让她打了。想到这儿,他就不服气,开口就想骂——他甘苦儿什么时候被人打过?一转念,回想起自己见过的女人,一个比一个话多。——对,自己就不说话,闷死她,等她先开口。
这么折磨人的念头一起,他就来了兴致,仿佛没看到那女孩儿似的,从马革囊里拿出了一大块冻肉。他爱吃,身边吃的东西总是带得充足的。那是一大块已煮熟的五香牛肉,他拿了它就在火边烤着,心道:“不信烤不出你的哈拉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