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镜 第八章 紫竹

冰封雪塑的北国，啃着发黑的窝窝头烧着呛人的马粪时，从周泰的描述里，那些因为长年苦役而麻木僵死的眼睛重新闪亮起来，想象着那个烟雨空蒙的江南，那个桃花含笑柳叶拂水的地方，缓缓走来的是如何美丽水灵的女人，围着火堆的那一双双眼睛里，都闪着渴慕而燃烧的光，在稻草堆里反复辗转难以入眠。

“你麻倒了我，是要拿住我解去告官吗？”在福娘这样的眼光下，魏胜这样死里逃生过来的江洋大盗都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讷讷问。

“她的眼是桃花眼，眉毛和柳叶一样……身段玲珑的……嘿嘿，那小腰儿，一只手就能围得过来。说话声音糯糯的，好听，听得人都要化了。”

那是一把旧折扇，似乎有些年头了，被人在手里把玩得久，紫竹的扇骨上已经透出温润如玉的光泽。

“你？……是你把周泰送进去的？！”灰衣大汉陡然觉得额上冷汗冒出，本来已经横了一条心不顾今日的死活了，然而听得这样的话，依旧感觉有寒意从心底冒起来。

灰衣汉子不知为何震了一下，手下意识地缩进怀里去，掂了掂揣着的一件东西。

“我要让他和那个狐狸精分开！”福娘蹙起了细细的眉，眼神执拗而凌厉，然而却含着泪光，“不然他八年也活不到！说不定就被拖去浸了猪笼！我什么法子都能用，只要他离那个贱人远远的！——窝赃罪按律不当死，这我也打听过了。”

他抽了一下鼻子，左顾右盼，见没人过来，再次试着推了推门。木板门很是残破了，一推就发出“吱呀”的声音，门框上新年贴的对联沾了雨水，软软塌了下来，流下淡淡的红色水迹，染上推门人的手。

灰衣汉子眼睛一闪不闪地盯着走过来的女子。渐渐地走近了，可以看到那个女子身量娇小，发髻上簪了一朵玉兰花，瓜子脸，柳叶眉，眉目间有着双妃镇女子独有的灵秀。灰衣汉子的心猛地一跳，忽然间有些喉咙发干——是这样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女子吧？

福娘冷笑着，那眼睛斜觑他：“好呀，那你也不算冤枉跑了这一趟——到底也让你给碰上正主儿了！怎么样，那个小娘是不是够撩人的？”咬着牙说着，泪水却忍不住从女人眼中一连串滴落，她的手用力抓着那把紫竹扇，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那死鬼……那死鬼真的是鬼迷心窍了……麻油西施是什么女人？狐狸精！——而且她是谁家的寡妇？是那个死鬼的叔伯！那死鬼知不知道这乱人伦的事，如果一旦被族里人发觉，就逃不过沉猪笼点天灯？——双妃镇上周氏宗族，对这等乱伦的事儿何曾手软过……”

空空的青石板巷上，忽然传来清晰的足音。灰衣大汉蓦然回头，看着街尽头走过来的一个人——一个红衣女子，提着一个漆编提盒，打着伞从街那一头走过来。

魏胜听得呆了，看着女人伏下身去，痛哭，断断续续地说着。

哒。哒。哒。

魏胜看着这个相貌普通的女子，忽然说不出话来，感觉有什么压迫着自己。太聪明了……这样的女人，如果换了他是周泰，何尝不感到敬畏惧怕？

终于来到了江南，站在屋檐下，灰衣大汉依然有些做梦般不确定的恍惚感。

“但是……我没想到那死鬼会为此送了命。死得……死得好！”说着说着，但是女人的手却是再也忍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再度掩面恸哭，“居然…居然就死在那边了！我、我还一直以为他会回来……会改了性儿，好好地回来过日子……你也说他夸我贤淑知书识礼，看来他虽然被那个狐狸精勾了魂，可心头好歹还念着我一点儿的……我想这一次遇到大赦他回来了，如果给他生个胖儿子，或许就会拴住他的心……可是，那死鬼居然就这样…就这样死在那边了！”

周泰那个小子，人猥琐家世也贫寒，小眼睛里总是一副色眯眯的样子——怎么就能娶到这么一个老婆呢？从宁古塔往南走的这一路上，灰衣汉子就一直在不停地想这个问题，一直想到了双妃镇。

痛哭的女子蓦然从掌中抬起泪痕斑斑的脸，冷厉地盯着灰衣大汉，眼神可怖。

“真是猪油蒙了心啊！……我要劝，也知道是劝不进去的，为了不撕破脸，也只好当作不知道。可我、可我也不能看着那死鬼等着被人发觉，拉去浸猪笼吧？”福娘的手用力抓着紫竹扇，指节发白，魏胜听得有轻轻的“嚓”的断裂声响起。

雨还在无休无止地飘着，飞絮游丝一般，黏黏的惹得人难受。大汉不停地跺着脚，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满身的雨丝震落下去，眼神越发烦躁起来——因为烦躁，还透出一丝丝的凶狠，让这个落魄的汉子看起来眼神有如鹰隼闪亮。

“怪不得周泰那小子含含糊糊不说是姘妇……这种乱了人伦勾上叔母的事儿，说出来场子里也会被骂猪狗！”魏胜慢慢明白过来，有些忘了自己的处境，怜悯地看着灯下痛哭的女子，点点头，“也幸亏他后来犯了事，去宁古塔做了苦役。”

“该来了吧……”看着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灰衣大汉喃喃说了一声。

王福娘陡然不哭了，擦了眼泪，在灯下抬起头，冷冷笑了笑，咬着牙，说了一句话：“他是冤枉的——那一年镇上闹了盗匪，是我把一些细软藏到他房间床下，然后就去官府暗自出首，说我家汉子和贼人有勾结，窝藏了赃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