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镜 第八章 紫竹

说着说着，好似想到了什么，嬷嬷忽然幸灾乐祸起来：“不知夫人看了她觉得如何呢？据说是个冷冰冰的美人儿。听临安城里的人说她也是个厉害人物，嫁给了大少爷，这下子一向空乏的长房也算是得了大臂助——二房多了个对头，可有得斗了。”

也算是流落间相互照顾，慢慢地她被那一家人接受，最后嫁给了刚在乱兵中失去妻子的曾家二子曾元朔当续弦。那样的乱世里，也顾不上什么三媒六聘——这也是曾家有人至今都觉得她不够名正言顺的缘故。

“是啊，夫人前两天不还去过她的铺子里一趟？”李嬷嬷对主人的脾气知道颇深，笑了起来。二夫人是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吧？——夫人一向聪明，事事争先，长房媳妇还没入门就早考虑到这一节了。

“善人？”在大屋寂静如死的夜里，二夫人轻轻展开扇子，伸出手指摸着扇面，陡然间仿佛惊起了心中什么东西，全身颤抖不可控制。

她的手，慢慢攀上了自己的脸，轻轻抚摩。那里，眼角有一滴泪缓缓流下来。蓬门未知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想她王福娘，也算是自幼聪颖过人、知书识礼，却因为家世贫寒，嫁给了周泰这个市井俗人。嫁了本也认了，可即使是这样一个粗俗之极的丈夫，用尽了全部心力却依然留不住。

“呀，那不过是街坊间的无聊传言而已——天子脚底下，哪有这等事。”李嬷嬷笑了起来，“二夫人一向吃斋信佛，这样的善人，哪怕什么妖邪！”

那以后，便是靖康之乱，便是倾国，便是南渡……世事翻覆，沧海横流。

二夫人似乎知道自己失言，沉默了一下，道：“我私下听说，凡是在她那儿买了花的主顾，家里就多少要出事。还有人说，她养的那只白鹦鹉说起话来比人还聪明——这种妖邪的不祥人，怎能进我们曾家的门！”

丝绢的扇面上，是黄山谷的真迹《桃花仙人图》，一片红云弥漫，然而，那分明是桃花，怎么会是血呢？怎么……怎么会还有血呢？

一夜之间，两起命案。双妃镇上报了府里太守，然而查了半天，一个个街坊都盘问过去了，最后却只能怀疑起那个当天在双妃镇露面过的灰衣客。一定是那个陌生的外来客干的。太守派衙役查了半天，却毫无办法。最后只能以疑凶在逃而结案，问了镇口那个被灰衣人问路过的庙祝，画了像，到处张贴着榜文悬赏捉拿。

她惊得浑身一震，手中的紫竹扇啪的一声掉落地面。

“呵……”金华府的城门口，出城的一个女人提着包裹，正准备挥手叫一辆驴车，却无意中抬头看了一下榜文，微微笑了一下。然而，很快她笑意就不见了——

那一日，她托言去买紫竹补扇骨，实则想看看曾家未来长房媳妇是如何女子。然而那个白衣少女的眼睛却从一开始就让她心惊肉跳，冷漠得仿佛看穿一切。在她买了那盆紫竹说回去修补扇骨时，那个白衣少女忽然在花架那边伸过手指，轻轻在顾客手中拿的扇面上一抹，翻转手腕，柔白如雪的手指竟然有一点殷红！

改名换姓的她孑然一身飘零于乱世之中，即使有着那样的聪颖才智、缜密头脑，在历史巨大的洪流中，还是身不由己地被卷着，随波逐流地走一步是一步。

“花妖？”嬷嬷吓了一大跳。

她也曾在荒村中躲入柴堆下避开乱兵，也曾在官道上看着逃亡的人一个个死去，也曾在过江时看到水里漂满了尸首……改名为谭意娘的她，心惊胆战地一天天挨着，不知道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会倒在哪一条路边死去。

二夫人语气却无半分的欢喜，脸色在暗夜里沉了下去，声音忽然变得尖厉：“花镜……那人…那人简直是个花妖啊！”

一直到她在一个山洞中，遇到了同样是躲避兵荒的曾家一家人。

“住手！你疯了！难怪…难怪周泰不要你！谁会要你这样的女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简直疯了！你是个鬼！”

——白日里花镜里面那个白衣女子的话蓦然响起在耳边。

火球陡然燃起的刹那，她听到火里那个杀人凶手看着她，声嘶力竭地大吼。

“夫人，你这扇子上有血。”

王福娘低下头去，抚摩着怀里那把紫竹扇，扇骨已经有一条被她生生捏断了，她有些爱惜地抚摩着，叹了口气：“我疯了？……我、我不过都是为了那个死鬼好。为他我什么都做了，还是留不住他……我真的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