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镜 第八章 紫竹
“我才不管别人的事。”白螺抬了抬手指,那只白色的鹦鹉扑簌簌飞过来,停在她手上,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看着谭意娘,“逝者已矣,生者活着就是赎罪……那么久的事了,那些血,就让它永远地埋下去罢。”
屏风外有瓷器相碰的声音,李嬷嬷好容易摸到了白日里喝剩下的酸梅汤,倾了半盏在杯子里,一边不屑地骂:“二夫人是念过书的,心性儿也好,换了我,早忍不得这口气了。西边院子里那个三夫人除了吃喝花销,哪里为曾家出过一分力!”
谭意娘抬起眼,惊疑不定地看了看眼前的白衣少女,然而白螺的眼睛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但是眼底里,却有看不清的悲悯——自古以来,这世间的女子均以夫为天。可是,难道除了这个“天”之外,除了爱情婚姻之外就看不到别的东西了吗?
从来没有人知道,在稳定优裕的生活里,那两个被她杀死的人,总是从梦里血淋淋地伸出手来一把拉住她,把她拼命地拖向一个黑不见底的地狱深渊……
“好闷……要落雨了吗?”沉默了半晌,感觉室内空气都要凝滞,暗夜里二夫人喃喃了一句,下意识地摸索着找东西扇风,好缓解这片刻的窒息。
“你的眼里沉淀着恐惧。”
李嬷嬷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了:其实她一直担心的也是这个,若是将来老夫人一日不在了,远桥二少爷当了家,只怕东院二夫人这边就更加不得安稳了。
在花镜这个小铺子里,听到那个仿佛洞彻一切的白衣女子说话,看着她手指上那一抹奇异的殷红,忽然间长年以来的伪装和积压的恐惧莫名地失控,紫竹扇从她手指中掉落在地,她失神地望着白螺惊叫起来:“你怎么知道……你怎么都知道!你是妖怪!你是妖怪!”
南渡后家国渐渐稳定,曾家在临安站稳了脚也开始重操旧业做起花木生意,曾老夫人以前就是徽宗宫廷里园子总监的遗孀,一身花艺算是天下独步,世道一稳定,这花木行业就又慢慢兴旺起来。
“啊……白螺白姑娘吗?”二夫人眼里却蓦然亮了亮,不出声地吸了一口气,“难道是在天水巷,开着一个叫作花镜的小花铺的那位?!”
谭意娘本来也就是做过种花的活儿,便是除了几个男丁外家里能帮上手的人了——她的吃苦耐劳和聪颖才干,在那几年里渐渐展露,不到几年里就学会了曾家种花的技艺,以一品“金盏出玉花”的牡丹新品,获得高宗皇帝大赞,露了头脸。
嬷嬷说着日里的小道,语气却是有几分幸灾乐祸:“二少爷混世魔王似的自然巴不得不成亲,可西头那位却气了个半死,整日里摔盆砸碗地骂个不休呢。”
她又是个上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女子,待人接物聪颖干练,长袖善舞,玲珑八面。在她的帮衬下,百花曾家的名头已经上达天听,除了大内每季都指定曾家进贡各色花木之外,更成为临安城里富户大宦家出入的常客。曾家二夫人谭意娘的名字,也算是临安城里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了。
喝了一口,抿在嘴里半晌才咽下去,二夫人的声音有些苦涩:“老夫人?老夫人也上了年纪,总不能当长久的靠山……你看二爷多少日子没来这边了?长房里大爷夫妻死得早,留下那个远歌又疯疯傻傻的——曾家这份家业,眼看着跑不出二少爷手里。到那时候,西边院子里那位才有的得意呢。”
“看来你也是个聪明能干的女子……却因为狭隘的一时情绪就做了那样的事。”看着濒临崩溃失声痛哭的她,白螺的声音却是带着深深的叹息意味,“妒忌?报复?究竟为了什么呢?居然将这样聪颖缜密的才能,用在了杀人上……”
“老夫人心里疼着二夫人的,不怕别人嚼舌头。”听得平日里爽利能干的二夫人话里居然有了消沉的意味,李嬷嬷连忙安慰,摸黑进了内间,把酸梅汤递到她手上。
“你、你要告发我吗?你有什么证据!”她惊惧地看着白衣少女,然而虽然慌乱,脑子却依然清晰,颤声反问。反正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早已经没有任何证据。
“人家好歹生了个儿子……我有什么?”身子倦倦地,靠在床头上,紫檀木硬硬的,硌痛她的后背,二夫人闭了眼,在黑夜里淡淡道,“百花曾家在南渡后能凭着种花养花换得今日,不是我谭意娘托大,的确至少也有我五分功劳——但是这算个啥呢?我怎么说都是个二房续弦,跟你们康二爷是半路夫妻,又没生个一儿半女……”
枯坐了半晌,仿佛想起了什么,李嬷嬷蓦然开口:“哎呀,对了,今儿我听见老夫人屋里的芍药儿说,本来给二少爷定亲的那个白螺姑娘忽然改口了,死活非远歌大少爷不嫁——老夫人爱这个白姑娘,竟也答应了。西边院子这下子面子可丢得大了!”
也是靠着她自身的本事,虽然出身卑微,可在渐渐发达的百花曾家里面,却是谁也不敢看不起她半分——包括她那个已经开始厌弃妻子,在外头拈花惹草的丈夫曾元朔。
二夫人忽然仿佛呆了,将枕头下一直放着的扇子拿在手里,这是一把紫竹骨的绢扇,已经很有些年头了,竹上都被把玩出了温润玉一般的手感,只有今日白日里刚换上去的那根扇骨还是棱角突兀的。
外人看来,做曾家二房的媳妇又能把持家政,她谭意娘是过得风光滋润的——然而,只有贴身的嬷嬷知道她每夜每夜地都从噩梦里惊醒。
手指在锦褥间探着,在枕头下碰到了一件硬凉的物件——是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