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苑镇(之一)
杜德自一九五六年开始担任垃圾场的管理员,每年镇民大会例行公事选他连任,底下总是掌声雷动。他的住处是垃圾场里一间用油毡纸搭的斜顶小屋,歪歪扭扭的门上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垃圾场管理员”。三年前他从吝啬的镇理事会手上骗来一只小暖炉,彻底告别了他在镇上的公寓。
他的嘴唇默默地动着,像是在说没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能够明白的字词。
杜德·罗杰斯听见微弱的噗噗声和嗵嗵声,那是迈克·莱尔森的割草机在路那头发出来的。不过这些声音很快就将淹没在烈焰的噼啪声中。
他最喜欢的是火,还有老鼠。
他把毛巾搭在肩头,转身准备出门,走了两步,有某样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他来到窗口。小镇风平浪静;镇子正在下午将尽的阳光下打着瞌睡,天空呈现出夏末晴天时照拂新英格兰的独特深蓝色。
是的,垃圾场真是不错。垃圾场是迪斯尼乐园加香格里拉。然而,就连深埋在安乐椅底下装钱的黑匣子都还不是最讨他喜欢的地方。
视线越过乔因特纳大道上的那些两层小楼,越过它们铺着柏油的平屋顶,越过孩童放学后闲逛、骑自行车和打闹的公园,越过小镇西北角、第一座苍翠丘陵挡住布罗克街的地方。视线自然而然上移,越过树林的缺口处、伯恩斯路和布鲁克斯路相交的T字路口,继续向上就是俯瞰全镇的马斯滕老宅。
垃圾场的远端是汽车废弃场,别克、福特、雪佛兰,应有尽有。上帝啊,被抛弃的车子里有多少完好无缺的部件呀!散热器最容易出手,没有损伤的四腔化油器泡过汽油能卖七块钱。更不用说风扇皮带、尾灯、分电器盖、挡风玻璃、方向盘和地垫了。
“哎呀,”杜德每次都这样回答,“乔治,你也知道,咱这都是为人民服务。”
科里的眼神落在那一小片蓝色尼龙布底下的黑色阴影上,亢奋顿时压过了紧张。他抛开轻手轻脚的步法,跑到邦妮身边,两具身体贴在一起,林子里某处有一只蝉开始鸣叫。
“喜欢买威力大的,杜德?”五金店的乔治·米得勒会把几盒雷明顿子弹推给他,用洪亮的声音这么说。“镇上掏腰包?”这是个老笑话。几年前,杜德向镇政府申请过两千发点二二空尖弹,被比尔·诺顿毫不留情地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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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要么不出现,一出现就成群结队,它们很大,有着粉红色的眼睛和脏兮兮的灰色身体,毛发间虱子跳蚤丛生。尾巴拖在身后,就像粉红色的粗电线。杜德喜欢射杀老鼠。
从此处望去,老宅仿佛精美的缩微模型,小得像是儿童的玩具屋。他喜欢这个视角。从此处望去,马斯滕老宅变成了他能应付的东西。你抬起手,用巴掌就能遮住它。
杜德喜欢垃圾场,喜欢追赶来这儿砸酒瓶的孩子,喜欢在倾倒垃圾时指挥交通,喜欢在垃圾里寻找能卖钱的东西——这是他身为管理员的特权。他经常在垃圾山上走来走去,穿高筒防水胶靴,戴皮革手套,腰揣手枪,肩扛麻袋,手持小折刀——他估计其他人多半都看不起他。随他们看不起好了。垃圾里有黄铜焊心,偶尔还有没拆掉铜包的完整发动机,黄铜在波特兰能卖个好价钱。垃圾里有损坏了的衣橱、座椅和沙发,修修补补后可以卖给一号公路的古董商。杜德坑骗古董商,古董商一转身再坑骗避暑的游客,这不就是宇宙运转之道吗?两年前,他找到一张框架断裂的破烂高柱床,两百块卖给一个威尔士来的基佬。基佬因为买到了道地的新英格兰货而欢呼雀跃,却不晓得杜德花了多大工夫才磨掉床头板背后的“大瀑布城制造”字样。
老宅门前的车道上停着一辆轿车。
他是个驼背,头部怪异地扭向一边,像是上帝在允许他降临世界前最后发脾气拧了他一把。他的双臂像猿猴似的几乎垂到膝头,强壮得可怕。上次五金店重新装修的时候,四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落地式保险箱搬上厢式货车,运到这儿来的路上,货车的轮胎明显压瘪了一截。但杜德·罗杰斯一个人把它卸了下来,他颈部肌肉暴起,额头青筋凸出,前臂和二头肌鼓胀如造桥钢缆。他一个人把保险箱推到垃圾场东头。
他站在那里,毛巾搭在肩膀上,他望着轿车,无法动弹,感觉到甚至不想尝试分析的恐惧在肚子里爬动。两块脱落的百叶窗也换好了,给老宅添加了先前缺少的私密和隐蔽的感觉。
下午四点。
他坐在安乐椅里,望着火势渐起,油腻腻的黑烟探向空中,海鸥见之辟易。杜德松垮垮地握着点二二打靶手枪,等待老鼠冒头。
本·米尔斯一推书桌,向后一靠,下午的写作任务完成了。他放弃了公园散步,从早上写到现在,几乎没有休息过,免得晚上去诺顿家吃饭时良心不安。
周日和周三上午、周一和周五晚上,杜德分片焚烧垃圾场。火焰在夜晚最美。他喜欢绿色狗粪塑料袋、报刊和纸盒冒出的深玫瑰红火焰。但是,晨间的火更适合对付老鼠。
他站起身,伸个懒腰,听着脊椎关节咔咔响。汗水打湿了他的身体。他打开床头柜,拿出干净毛巾,赶在其他人下班回来把浴室挤得水泄不通前下楼去冲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