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艰危咸阳 第三节 飘风弗弗 迅雷无声
嬴壮拿到虎符,却又费了思量。
嬴稷愣怔良久,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竟不知如何是好?厅中转悠一圈,竟是毫无睡意,便出了廊下天井,到园中漫步去了。章台依山傍水,所谓宫中园林,实际上除了秦孝公修建的一片玄思苑外,便是石墙圈起来的一大片松林而已。一到夜晚,万籁俱寂中唯闻谷风习习,山林深处间或传来虎啸狼嗥,大是荒凉空旷。嬴稷对这里很是生疏,转悠片刻终觉有些害怕,便回到了宫中书房,睡不着便在厅中踱步,不知不觉便彷徨到了天亮。
枯坐一个时辰,嬴壮思绪纷纭,终是想不定一个万全之策,心烦意乱中一跺脚,又来到了后园的芙蕖池。一叶扁舟飘来,侍女只对他笑了笑,扬手掷出一物,便飞舟去了。嬴壮打开竹筒封泥,一方白绢上竟是嬴离那遒劲的自创笔法:
“啊,舅公到了,快请入座。”嬴稷恍然站起,放下吴钩便是一躬。
秦国的精锐新军分作三处:一是咸阳城内的八千王室禁军,这是任何兵符都调不动的,只有国君密诏与谁也无法知道而又经常变动的特殊信物,方能调动禁军;二是函谷关、武关、大散关等各要塞关口的守军,可这些关隘守军除了函谷关驻军一万外,没有一处超过八千人马,若一次调走一关的全部守军,这是任谁也会觉得怪异的,无异于自暴形迹;最后便是蓝田大营,这是驻军最多也最是频繁调兵的营地,可如何调?何时调?又是难题了。如何调?便是调何兵种?骑兵还是步兵?军粮是国尉府调拨,还是当作紧急行动由军营自带几日军食?何时调也是一个难题。调早了,秘密军营选在哪里?军粮如何运法?由谁统兵提调?调迟了,赶不及岂非误了大事?所有这些事务,对于奉命开战的大军来说都不是难事,可一做秘密行动办理,便全部变成了难事!
“国君无礼于人。日后无须如此。”魏冄坦然入座,又一挥手,“坐了,大事要紧。”
嬴壮之难,难在何处调兵?
片刻之后,嬴显乘着一辆兵车来到北营门。下车出营,已经是一片暮色,依稀便见一辆黄篷缁车停在鹿砦外的树林之中,倒还真是楚国商人的车样。嬴显握了握手中玉佩,便向缁车大步走来。将近树林,便见林中走出一个黄衣少年,迎面便是一躬:“将军请了。主人正在车中等候。”嬴显点点头,便向缁车走了过来。车帘从里边“啪!”地打起,嬴显便一脚跨上了缁车。
乐毅将他们母子安顿在王宫后园,住在宫女内侍们的庭院里。年轻的燕国新王来过一次,便再也没有下文了。只有那个乐毅总是在月末来探望他们,每次都带来一匹粗布或一袋舂得很精细的白米。嬴稷知道,那是乐毅专门给母亲的。母亲是水乡女子的鱼米口味,几年大饥谨,几乎已经不识白米为何物了,憔悴干瘦得令人不忍卒睹。由于乐毅的照拂,母亲渐渐地恢复了,两三年中竟又变得惊人的美丽——婀娜秀美,竟是比深居秦宫时更多了几分别有韵味儿的丰满!每逢乐毅来访,母亲都要亲手烹制乐毅带来的水中鲜物,或是一条大鱼,或是几段莲藕,留他小酌,与他盘桓叙谈。嬴稷不耐听这些絮叨,甚至有些厌烦这个乐毅——既有权力,便当放他们母子归秦,方为大丈夫!既不放人,又来纠缠母亲,实在不是英雄做派!可他毕竟已经学会了忍耐,便也总是应酬两句,便到院中练剑,直等乐毅告辞才回屋吃饭。母亲见他绷着脸,也只是笑笑,竟从不试图解释什么。
蓝田军营常驻十数万大军,营寨层叠,严禁将士军营驰马。只要不打仗,纵然将军出营,也须走马或步行,若要快捷,便须等待专门在军帐与各营门之间巡回穿行的兵车。这种兵车在作战中已经被淘汰,不属大军,而是隶属于蓝田将军的军营配置,专门供百夫长以上的将士快速出营,每车可站五到八人,有固定的行车路线,既不干扰军营操练,又快捷便当,倒是比备马骑马回来再喂马洗马省事了许多。
在白起突然到来的那个深夜,嬴稷才突然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他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若非母亲与乐毅的熟悉,他们母子的燕山脱身之计便不可能顺利成行,母亲留燕作为人质便更是危险。一路想来,嬴稷不禁有些佩服母亲的胆识气量了。擦拭着吴钩,嬴稷便想起了燕山狩猎临别的那天晚上。母亲悄悄在他耳边叮嘱:“回到秦国,一定要寡言少事,忍耐为上。”嬴稷霍然起身,举着吴钩对母亲发誓:“若咸阳有变,我便立即剖腹自杀。有乐毅在燕,母亲便不要回秦,孩儿放心。”母亲低声却又严厉地呵斥他:“小小年纪晓得甚来?不许胡思乱想!记住,只要你沉住气,秦国便是你的!”是的,一定要沉住气,目下还远远不是说话的时候。
蓝田军营湮没在火红的晚霞里,一阵阵悠长的号角四面响起,最后一场操演终于收队了。裨将军嬴显刚刚回帐,便接到大营游骑的通报:“北营门有一楚商,求见将军!”嬴显高声笑道:“我没有楚商亲朋,你传错消息,该打军棍了。”游骑骑士正色道:“断无差错。这是楚商给将军的信物。”说罢一探身,便递给嬴显一张碧绿的玉佩。嬴显接过一看,便是一愣,却又恍然笑道:“噢,晓得了,我这便去。”待游骑飞马而去,嬴显便立即进帐,唤过军吏一阵叮嘱,便站在营帐外等候巡行兵车。
嬴稷也不多说,席地坐在案前便道:“舅公请说。”
虽则如此,战国却是大战连绵,各国都是举国同心,国君与统兵大将也级少龌龊。大将经常是连续作战,但有威望卓著的名将,便经常性地持有兵符,也常有不堪合兵符而调动大军者。但这都是浴血奋战将士同心时的特例,非如司马错这般名将而不能为,将士生疏如甘茂者自然绝不可能。嬴壮不谙军旅,连嬴荡那般的军中历练都没有过,自然根本不可能法外调兵,想调兵,便只有依法行事:勘合兵符而执行特命。
“第一件,”魏冄直截了当,“你将即位,日后毋得以舅公称我。君是君,臣是臣,莫使魏冄成千夫所指。”嬴稷刚刚应了一句是,魏冄便转了话题,“第二件,你母亲可曾对你说起过嬴显此人?”嬴稷目光一闪,思忖点头道:“说了,是嬴稷同母庶兄。只是我尚未见过。”魏冄手指叩着书案:“她晓得嬴显在军中为将,没有叮嘱你找他?”嬴稷摇摇头:“没有。母亲只说,大事悉听秦王遗诏。”魏冄不禁便皱起了眉头:“如此说来,嬴显便撞在了刀口上。”嬴稷惊讶道:“舅公此话何意?”魏冄阴沉着脸道:“正是他为虎作伥,领兵助逆。”嬴稷恍然道:“想起来了,母亲给显兄有一信,舅公交给他便了。”说着便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个泥封竹管,“母亲也没说写了甚,只说交给他便了。”
秦国兵符分为三等:最高等黑鹰兵符,为国君亲掌,大战前授予上将军或统兵大将,每次可调兵十万;第二等龙形兵符,每次调兵两到三万,寻常授予要塞守将或小战将领;第三等便是这虎形兵符,每次调兵不超过八千,多授予特使出行或国中机密公干。商鞅变法后秦国私兵废除,新军统由国君掌控,军法臻于完善。但凡出兵,须左右兵符勘合,并向全体奉命将士公示,方得出发。军营掌兵将领自千夫长始,以职位高低,人各一尊虎形或龙形右符。战时统帅执国君授予的左符,当全体将领与右符勘合,方得升帐行令。战事结束,左符立即交回国君。任何环节不符,调兵都难以成行。
魏冄显然有些不悦:“如此大事,如何等到我来问才想起了?孩童心性!”接过竹管右手拇指便是一掰,“啪!”地剥去了泥封,抽出了一卷白绢。嬴稷阻止已是不及,惊讶道:“剥去泥封,显兄岂不起疑?”魏冄盯着嬴稷道:“非常时刻,不能让妇人之仁坏事!她写得有用,我自会让嬴显相信。否则,不如不送!”说着话便低头浏览,一眼瞄过脸上便舒展开来,两手已经利落地将白绢卷起塞进了竹管:“好!也许管用。”站起来便一拱手:“我去分派了。你只管放心将息,舅公保你月内即位便是。”不待嬴稷回答,便大步匆匆地去了。
与秦国臣子接触,仅仅是白起与魏冄,嬴稷就立即感到了一股逼人的气势,与在燕国见到的臣子大不一般。白起虽然年轻,但那厚重坚刚的秉性与处置军情危机的超凡胆识,已经象一道闪电使嬴稷目眩神摇了。乐毅也是大将,而且是名将之后,但乐毅给嬴稷的感觉却是睿智沉稳,虽然也不乏果断明晰,但却绝然没有这位年轻将领这般夺人心魄。嬴稷朦胧地闪过一个念头:乐毅就象苍翠的山岳,白起却是一道万仞绝壁。面对如此将领,还需要自己在军事上问来问去么?而掌总运筹的这位大舅父,更是凌厉锋锐,言谈举止无不透出一股笃定的霸气。看来,这位舅父的才干是不用怀疑的。这种人,最好让他全权谋划,运筹独断,等自己熟悉了他的秉性后再相机过问不迟……
嬴壮眼睛一亮,顿时精神大振,回到寝室一阵收束,钻进一辆篷布极是严实的缁车,便辚辚出了后门,迅速汇入长街车流之中。片刻之后,缁车出得咸阳东门,直向东南方向从容而去。
突然,庭院传来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嬴稷仔细倾听,却依然专心地擦拭着吴钩。
我去邯郸也。若得兵符,可找显弟,昔日三星玉佩为凭,切记!
“魏冄参见新君。”灯光一摇,魏冄高大的身躯已经带着风站在了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