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成合纵 第五节 苏秦佩起了六国相印
“是么?”韩宣惠王迷惘的睁大了眼睛,突然高声道:“先生莫忙,看个水落石出再走!”情急之相,竟是生怕苏秦走了。苏秦哈哈大笑:“苏秦大事未了,如何走得?”
回到虎牢关,荆燕也已经返回,带来了燕国新君的书简,申明了燕国发轫合纵当如期赴约的意愿。至此,六国皆在国内生变的关头扭转了过来,重新坚定了合纵意向,可说是大势已经明朗了。除了魏无忌尚在大梁,苏秦合纵的原班人马悉数聚齐。苏秦设宴与众人痛饮了一番,而后分派各人职责:黄歇辅助苏秦准备一应文告;赵胜人马扩整各国的行辕场地并中央会盟行辕;荆燕职司营地护卫;孟尝君爵位最高,便筹划仪仗并职司迎宾特使。分派一定,虎牢关外顿时便紧张忙碌起来,昼夜灯火,人喊马嘶,整整热闹了一个月。公元前三百三十三年深秋,中原六大战国的国君齐聚虎牢关,举行了隆重的合纵会盟大典。这时候,除了赵国没有称王,其余五国都已经成了王国:楚威王、齐宣王、魏襄王、燕易王、韩宣惠王。其中齐魏燕韩四王都是三十岁左右的青壮国君,器宇轩昂,仪仗宏大,一片勃勃生机。楚威王与赵肃侯是会盟大典的核心,偏偏两人都身患痼疾,一个坐着竹榻被抬进行辕,一个坐着轮椅被推进行辕,竟给会盟大典平添了几分悲壮。
大半年来六国奔波,虽说是风云变幻惊险坎坷,却也是淋漓尽致的挥洒才华的快意岁月。在环环相扣的紧张斡旋中,燕姬已经深深的沉到了他的心底。骤然之间,燕文公病逝,燕姬竟成了孤悬老树的一片绿叶,酷烈的权力风雨,随时都有可能将这片绿叶撕碎!“新君称王,我心惴惴”,便见燕国宫廷绝不平静,燕姬已经觉察到了暗藏的危险。“惟有大隐,可得全节”,燕姬是个奇女子,在燕文公晚年多病的几年中,她一直是燕国举足轻重的人物,与太子也一直相处得颇好。然则一国新君即位,就是一场权力重新分配的冲突,传统的权力绝不允许一个女人夹在其中,除非她本身具有极大的实力。燕姬虽有斡旋之才,却绝然不是强力女主之气象。在此危机四伏的关头,她置身权力场之外而“大隐”,的确不失为保全自己的明智选择。至于如何大隐?苏秦相信燕姬能找到最合适的方式。想到燕姬一时尚无性命之忧,苏秦心中略感宽慰,不禁长长的出了一口粗气。合纵正在最后的要紧关头,自己如何能北上燕国?也只有等合纵告成之日,再回燕国与她相见了。这一夜,苏秦竟是生平第一次难以入眠,大帐踱步,直到东方发白。
楚威王微微一叹笑道:“芈商病体支离,本想延缓会盟之期。奈何先生奋身南来,令我等君臣汗颜。先生若此,我等何堪麻木?”喘息一阵,楚威王正色道:“楚秦势不两立,本王决意如期会盟,但听先生号令便是。”“楚王壮心,令人感佩之至。”苏秦肃然一躬到底:“苏秦尚有一请,请楚王做合纵盟主,担纵约长重担。”楚威王:“先生可与列国君主计议过?”
苏秦读罢,百感交集,竟是痴痴愣怔了半日。
“计议妥当,各国都赞同楚国担纲,苏秦亦认为楚王最为适当。”
苏子无恙乎?别来甚念。燕公骤薨,大志东流。新君称王,我心惴惴。惟有大隐,可得全节。思君归来,点我迷津。君业巍巍,远人慰矣。
“如此说来,无忌公子不会提出延缓之说了?”
“噢呀,臣启我王:先生昏迷,尚未醒来。”
“无忌公子没说的,大器局。”
“进去吧,我要,亲守先生醒来。”
苏秦还和衣伏在长案上,听得高声疾步,猛然睁开眼睛,见孟尝君神色有异,心中不禁一沉,便已霍然站起。孟尝君面色阴沉的将竹简递给苏秦,却是一句话不说。苏秦凑近一看,惊讶得竟愣怔了片刻。孟尝君却冷笑道:“魏王做了五十一年国王,比我王还年长十多岁,活了八十多,凭甚说也是老喜丧了!如今却要借国丧之机延缓会盟,真真岂有此理?果真延迟,我对齐国朝野却如何开释?莫非齐王国丧就比不得魏王么?”苏秦尚在嗟叹惋惜之中,孟尝君的忿忿之情,却使苏秦顿时醒悟——此事不能等闲视之,若果会盟因此而更改,第一件大事便违了诚信,六国合纵便可能就此效尤!苏秦思忖片刻便冷静了下来:“孟尝君稍安毋躁,我等得好生揣摩此事呢。”“揣摩?”孟尝君揶揄笑道:“先生真乃鬼谷子高足也,明是魏国做大,能揣摩出小来?”苏秦心知齐魏结怨极深,孟尝君的刻薄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身为合纵总使,却一定要熄灭了这点火星:“孟尝君,你以为魏无忌此人如何?”
屈原很是振奋:“先生之意,大有利于楚国变法振兴,我王当义不容辞!”“噢呀,我王担当纵约长,可大增六国同仇敌忾之气,大好事了!”
正在苏秦准备盟约文本,孟尝君搭建会盟祭坛的忙碌时刻,荆燕飞马赶回,带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燕文公溘然病逝了!苏秦想起燕文公对合纵的发轫之功,对自己的知遇大恩,不禁悲从中来,竟是跌足大哭,在虎牢山北麓专门设置了一个祭坛,向北遥遥拜祭。直到入夜,荆燕才独自走进苏秦大帐,将一个密封的铜管交给了他。苏秦默默打开,赫然一幅白纱,娟秀两行大字:
楚威王苍白的脸上泛出了一片红晕,微微笑道:“既然先生信得芈商,楚国就勉为其难了。只是六国抗秦,联军事大,不可落空,尚请先生与屈卿仔细斟酌一个可行谋划,会盟时当全力落实。”
三日之后,斥候传来密报:秦国没有出兵;宋国特使上路,前来议和修好。消息传开,新郑顿时沸腾,比打了一场大胜仗还热闹。韩宣惠王大宴苏秦,感慨之情溢于言表:“合纵未动,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丞相奇才矣!大哉合纵也!”就这样,苏秦便佩着韩国相印、带着六百名韩国的铁骑护卫与韩国的太子特使,一起回到了虎牢关。几天之中,孟尝君已经指挥军士将会盟场地的各国行辕驻地大体划好,唯等苏秦定下次序式样,便可动工搭建。苏秦将韩国的情由说了一遍,感慨良多,听得孟尝君大笑不止:“世事忒煞做怪!背霉之时,要官都没有,气运来时呢,不当官都不行!我看呀,先生这相印不止一个呢。”苏秦揶揄笑道:“孟尝君是说自己吧。”“对对对,我也是。”孟尝君连连点头:“一个庶出子,正在提心吊胆的当口,爵位高冠就雨点般的来了,打得你缓不过气来呢。”苏秦破天荒的开怀大笑:“孟尝君啊,当真可人!难怪鸡鸣狗盗之徒也追随呢。”两人同声大笑,竟引得另一座帐篷的韩国太子连忙派人来问有何好事,两人更是乐不可支。
苏秦见楚威王胸有成算,显然也是有此准备,顿觉宽慰:“楚王所说极是,苏秦已有大致谋划,晚间当与屈原大司马、黄歇公子细加磋商。”大计商定,楚威王便回宫去了。苏秦心头一松,便酣然睡去,竟至第二天傍晚方才醒转,梳洗之后顿觉神清气爽饥肠辘辘。黄歇打开一坛陈年兰陵酒,陪着苏秦大大饕餮了一顿。饭罢苏秦笑道:“正好!没耽搁晚间议事,走,到屈原兄府上去。”黄歇哈哈大笑:“噢呀,都过去十二个时辰了,这是第二个晚上了。”苏秦愣怔片刻,不禁大笑起来:“糊涂糊涂!快去找屈原兄!”“不用找,我自己来也。”但听厅中一阵笑声,屈原已经甩着大袖飘了进来。三人一阵笑谈,便开始商议苏秦的《六国联军案》,竟是直到了五更鸡鸣。此日午后,苏秦与黄歇便带着二十名护卫骑士匆匆北上了。
卧榻抬进两面竹林通风极好的大寝室,安置在苏秦榻前三尺处。两名侍女将楚威王扶起,靠在一个厚厚软软的大枕上。楚威王静静的看着昏迷的苏秦,觉得他比半年前竟是消瘦苍老了许多,那灰白的鬓发,那细密深刻的鱼尾纹,活生生便是一个久经沧桑的老人。一个刚及而立之年的英雄名士,如此百折不挠,如此不畏艰险,竟在六国合纵的奔波中折磨得如此疲惫苍老,当真令六国君臣汗颜!“噢呀,先生醒来了!”黄歇兴奋的叫了起来。
“岂有此理!”孟尝君愤愤的嘟哝了一句,便快步直入大帐。
“低声些个。”屈原走到榻前端详,轻声道:“先生醒了?我王来探视先生了。”苏秦悠悠睁开了眼睛,觉得那股沉沉绵绵的睡意实在难以挣脱,但魂魄深处却总是轰轰响着一个声音,使他不能安寝。那个声音熟悉极了,河西夜行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时,那个声音使他挺了过来;草庐苦读,昏昏欲睡时,那个声音又使他挺了过来。如今,这个轰轰做响的声音又在心底回荡着,竟将他从无边的朦胧中硬生生拖了出来……他看到了屈原的盈眶泪水,看到了黄歇的惊喜交加,看到了坐在卧榻上的那个苍白枯瘦的黄衣人——楚王?正是楚王!苏秦心中一震,竟霍然坐了起来便要行礼参见,却又眼前发黑,颓然跌坐在榻上被屈原黄歇两边扶住。“先生有伤,躺卧便了。”楚威王连忙叮嘱。
日上三竿,孟尝君来邀苏秦去视察盟主祭天台,将及大帐,突闻马蹄声疾!孟尝君手搭凉棚一望,便见一骑火红色骏马风驰电掣般冲下官道,冲进了军营,瞬息之间便飞到了中央大帐前。见孟尝君仗剑而立,骑士滚鞍下马:“公子无忌紧急书简!”孟尝君连忙打开,一行大字触目惊心——魏王病逝,举国哀痛,国丧在即,会盟似可稍缓!
苏秦闭目片刻,竟大是振作,坚持拜见了楚威王,又冒着满头虚汗简略叙说了各国决断,最后目光炯炯的看着楚威王:“楚王乃合纵轴心,不知病体能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