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决泾水 第七节 泾水入田 郑国渠震动天下
“还有上灌下排。”李斯插了一句。
王绾顿时大急,二话不说飞步追赶下去。
“那是独对盐碱滩地之法,得另修排水沟。”李涣答了一句。
李斯笑着摇摇头,对王车上的郑国一拱手高声道:“老令哥哥,秦王赶水头去了,你也先走,我带大工们后边查渠。”郑国黑红脸上汪着涔涔汗水,探水铁尺当当敲打着车厢:“好!老夫先走,赶不上水头也赶个喜庆!”一言落点,驷马王车哗啷启动,山坡赶水人众立即闪开了一条大道。及至王绾带一班青壮吏员疾步赶来,秦王已经没了人影。
李涣掰着指头高声道:“郑国渠,直接受益者二十三县,间接受益者全部秦川;关中缺水旱地四百六十余万亩,可成旱涝保收之沃野良田!另有两百余万亩盐碱滩,三五年之后,也大体可变良田!若以盐碱滩地接纳山东移民,可容五六万户之多!如此,秦国腹地可增加人口五十余万。寻常年景之下,每亩可产粮一钟,每年国库至少可积粟三十万斛。五六年后,关中之富,甲于天下!”
赶水头又遇君王,吉庆再吉庆,老秦人顿时兴奋了。
“老令,果真如此么?”
水头赶到云阳地界,渠岸突然一阵欢呼:“秦王赶水头!万岁!”
“这是老臣最低谋算。”
当夜,行营大帐的灯火早早熄灭,整个营地一片雷鸣般鼾声。
次日,总揽河渠的李斯与王绾一番谋划,立即分头部署:先私下说服所有大臣,将秦王赶水纳入大典程式;再从王城禁军中遴选出十多名善奔走的锐士,由王绾带领,专司联络接应;又特意找到形影不离秦王左右的赵高,叮嘱了诸多应急援助之法。可无论如何周密谋划,李斯王绾也没有想到秦王亲自将郑国背上王车这一桩。赵高一离开秦王,李斯王绾心下便不踏实。两人都曾多次见识赵高的过人艺能,几乎是本能地相信,只要这个赵高在秦王身边,秦王便不会发生意外。今日赵高驾车,李斯查渠,追赶秦王的王绾便分外焦灼。
直到次日将近正午,夏日的太阳已经火辣辣挂在当头,行营的聚将号才呜呜地吹动起来。人喊马嘶中,一顿结结实实的锅盔夹干肉战饭下肚,大臣吏员们便踏着号声赶赴行营大帐了。对于秦国官吏,多少昼夜不睡少睡不吃不喝少吃少喝都是家常便饭,而能一夜无事地从天黑酣睡到次日正午,实在是绝无仅有的奢侈了。有如此一夜酣睡,臣工吏员们聚到行营大帐时个个精神抖擞,许多人说不上名目的怪病也都神奇地烟消云散了。
那一夜,李斯彻夜未眠。
李斯进帐,一见清新矍铄的郑国,揉着眼睛直呼:“奇也奇也!”郑国一阵哈哈大笑:“佳水灌枯木而已,客卿何奇之有也!”寻常间永远皱着眉头的郑国一笑,一班臣工不禁人人大乐,一时满帐笑声。
当中山峰顶巨大的龙口开启,清澈的泾水翻卷着巨浪扑入瓠口峡谷,漫漫人群便开始了由渠首渐次发动的欢呼奔跑,不疾不徐,一浪一浪地伸展到山外,伸展到茫茫干渠。水头一入干渠,赶水头人群便有了种种乐事,欢笑喧嚷声连绵不断。这郑国渠是漫漫四百多里的长渠,赶水头事实上便成为一种脚力竞技。虽说因不断分水于一些主要支渠,干渠水头的流速并不是太急。然则,终究也得人紧步追随才能追得上。干渠两岸的大多人,都是赶水头赶到自己家乡田园的地界,便回归乡里赶渠水入田的喜庆去了。只有非受益区的义工县的精壮,与家在渠水下游的精壮,才是专心一志的长途赶水者。战国之世人人知兵,都说这是兼程行军,一边追逐着水头欢呼,一边嚷嚷评点着不断变换的领跑者。即或是那些体力不济者,呼呼大喘着坐在新土渠岸上吃喝歇息一番,也看着纷纭流过的人群,拍着大腿可着嗓子嚷嚷得不亦乐乎。
“旱涝保收,根基何在?”
如今,这条铺满秦人鲜血的四百多里的泾水大渠,已经巍巍然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渠。一朝放水,岂能不唤起老秦人久远的记忆与风习?除了不得不提前回乡照应渠水入田的一家之长,几乎家家都有人留下赶水头。老秦人期盼着昂昂龙头的飞腾之象,能随着赶水头的家人带来光耀的岁月。大典前一日,所有民工都清理了营盘,打好了包袱,收拾得紧趁利落,预备好今日追赶着水头回乡。
“君上,”郑国一拱手,“关中从此旱涝保收,根基在于:泾水河渠不仅仅是一条干渠,而是三千多条支渠毛渠织成的水网。水网之力,在于将关中平川之大多数池陂河流连接沟通,旱天水源丰厚,渠不断水,涝天排水畅通,水无滞留。此所谓旱灌涝排之渠网也!秦法严整,若能再立得一套管水用水之法度,秦川无疑天府之国!”
赶水头,是敬水老秦人的又一古老风习。盖秦人老祖伯益部族,是与大禹并肩治水的远古英雄族群,自来对“水头”有着久远的仰慕情结。那时候,秦人部族经年累月在三山五岳间疏导天下乱水。但有新的水道开辟,汪洋大水激荡着流入水道,水头昂首飞扑倒卷巨浪激起尘雾溅起雪白浪花,一条巨龙飞腾呼啸在峡谷水道。两岸秦人欢呼着追逐水头,直是治水者的最大盛典。这种久远的记忆,化成了无数传说掌故,流传在所有的秦人部族中。即或后来游牧躬耕于陇西草原群山,偶尔开得些许短渠,渠成放水之日,老秦人也一定是倾巢而出追逐着水头欢腾不断。立国关中数百年,秦人开渠寥寥无几,数得上的大渠,只有秦穆公时百里奚在关中西部开出的那条百里渠,赶水头的盛大庆典便也渐渐淡出了老秦人的风习。纵然如此,那条百里渠每年春季放水,还是有黑压压人群在渠岸追逐着水头欢呼,不吃不喝一直追到尽头。
李斯眼见无法说动秦王,便在夜里单独来到行营。李斯先与王绾说了一阵,而后两人一起来到了秦王的寝室书房。李斯王绾反复陈说了理由,年青的秦王却好长一阵没有说话。便在两人以为秦王已经默认而预备告辞时,年青的秦王却拍案开口:“人要有气!国要有气!长平大战之后,昭襄王收敛固本,之后两代秦王无所作为,秦人之精气神业已低落数十年。我上泾水,原本便不仅仅是抢渠抢水,更是要鼓荡秦人雄风!只要秦人长精神,嬴政纵然两腿跑断,也值!”
午时末刻,查水查渠之各方汇聚渠情水情,结果是:全线无断无裂无渗无漏,所有支渠毛渠都顺利进水,无一县报来故障。郑国归总,点着探水铁尺硬邦邦撂下一句话:“泾水河渠四百六十三里,全线坚实通畅,入田顺当,泾水渠成!”郑国说完,连同嬴政在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长长松了一口气。李涣与几个经年奔波的老水工啧啧感叹不已,连说这郑国渠快得匪夷所思,好得匪夷所思,教人如在梦里一般。
秦王的说法是,亲自赶水头,眼见四百多里干渠不渗不漏,心下才算踏实。对于秦王这个主张,李斯是反对的,大臣们也是反对的。在李斯与大臣们看来,这件事多多少少有几分秦王的少年心性,有几分赶热闹意味。当然,最要紧的理由是堂堂正正的:旬日之前,秦王赶赴频山为轻兵烈士招魂,已经步行了两百多里;这次再一昼夜步行四百多里,事实上是最大强度的兼程行军,若有意外,秦国何安?再说,决战泾水两个多月,这个年青的秦王眼看着瘦成了人干,所有寻常合身的袍服都变成了包着“竹竿”晃荡的水桶,谁不心痛有加?虽然,几乎人人都变成了人干,但谁都明白,这个杀伐决断凌厉无匹的年青秦王真要出了事,目下的秦国便注定要乱得不可收拾了。唯其如此,谁能赞成秦王一路疾步四百多里?于是上下一口声,都说秦王这次大可不必,要查渠也得乘坐王车,高处看水才清楚。可嬴政却说得斩钉截铁:“连续兼程三五日,是秦军老规矩,老秦精壮谁都撑得住,不用商议!客卿只管部署沿渠事务,我只带十名铁鹰剑士、十名年青工匠赶水头,老臣一个不要跟。”
嬴政叩着书案:“李涣,你报个大账,郑国渠究竟灌田几多?”
全程亲自赶水头,这是嬴政在会商放水大典时执意坚持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