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妄九鼎 第一节 奇兵破宜阳 千夫长崭露头角
正在酣梦之中,段弗成突闻杀声震天,一个激灵便从军榻上滚了下来,脚步踉跄地爬起来冲出大帐,却只见大片火把从山顶压来在军营晃动,中军大帐外已经杀成了一片,四面山野竟是一片战马嘶鸣,连大帐的军吏、司马与卫士也一个不见了人影!段弗成一身冷汗,顿时惊醒,反身进帐摘下长剑便冲了出去,却见帐外大纛旗下十多个军吏卫士被三个黑铁塔般的甲士逼得团团乱转。
甘茂一时竟无言以对。从内心深处说,他承认这个白起确实有见识,然大军已经发动,若不战而回,非但军功无望,还得落个轻率失策的口实,身为丞相上将军颜面何存?略一思忖,甘茂沉声道:“列位将军:此战乃新王立威之战,意在震慑六国!诸将见仁见智,战后尽可上书秦王。然则,目下断无改弦更张之可能!惟有打好这一仗,使六国知难而退,秦王或可重定方略,否则,只有自乱阵脚!白山将军以为如何?”
“嗨!”白起一个挺胸拱手,转身疾步去了。甘茂清楚地看见,白起身影眨眼间便插进了连绵黑影的中段,当真是动若脱兔。
联军主将是魏国老将晋鄙,宜阳守将是韩国上将军韩朋。这两人都是第一次合纵联军的参战将领,对秦军战力与神出鬼没的打法依然余悸在心,这次便分外谨慎。两人反复计议,没有象第一次那样摆开正面决战的架势,而是以“固守宜阳,耗秦锐气”为宗旨,扎成了遥相呼应的三角阵势:韩朋的五万韩军分为里外两大营驻扎,宜阳城堡内两万精锐步军全力固守,三万精骑驻扎城外铁山西麓,深沟高垒,在外围阻击秦军;晋鄙的十万大军则驻扎在宜阳东北位置的洛水北岸,背靠熊耳山,前临洛水河谷,可从侧后随时向西向南驰奔救援;三大营相互距离不过十里,大军瞬息即至,策应极是快捷。
白起的一千勇士先沿着山溪流向隐蔽疾行,进入西渡水河道,再贴着河道两岸的山根向东北疾行十多里,便进入了宜阳城与铁山之间的小峡谷,再沿小峡谷东岸的山麓攀登而上,便到了铁山军营背后的北岭。宜阳城在洛水北岸,铁山却在宜阳城外东北角,晋鄙的十万大军更在铁山东南的双峦之后,三大营向西形成一个扇形,铁山正在居中位置。白起一千人悄无声息地登上铁山北岭,右手宜阳城、左手晋鄙大营、脚下韩国军营、正对面秦国军营的连绵军灯便遥遥在望,战场大势竟是一目了然。
十多年前,宜阳本来已经被秦军占领。但在秦国大破合纵联军后,张仪为了彻底拆散合纵,便将宜阳归还韩国,与韩国缔结了友好盟约。但韩国也从此大为警觉,对宜阳铁山重兵防守,驻守了五万新军。如果仅仅是这五万韩国新军,也不在秦军话下。可秦惠王一死,张仪司马错同时离秦,紧盯秦国的山东六国情势骤然大变:魏赵楚三国立即呼吁恢复合纵联军,抗击秦国东出!韩国呼应最力,率先出兵五万。齐国虽想置身事外,但也不想开罪山东战国,便只出了八千铁骑。惟有燕国内事吃紧,破例地没有出兵。在甘茂大军集结东出的同时,山东五国也同时向韩国边境集结了十万大军,连同驻守宜阳的五万韩军,决意大战秦军。
按事先约定,白起所部提前进入北岭大约小半个时辰。白起下令立即检查兵器甲胄,各百夫长齐报无误。白起立即下了第二道命令:“半支细香,小打尖!”就是在半支细香的时间内迅速填补肚子以长劲力。一个多时辰的重装疾行,若能有时间咥下一块干饼夹一块酱牛肉,灌下半袋凉开水,对于这些食量惊人的猛士自然是最惬意的事。所谓小打尖,就是这种临敌接战前的些许垫补,正在饱与不饱之间,猛士们意犹未尽却又精神百倍。
白起这个千人队堪称三万前军的一把尖刀,实际上也是整个秦国新军的一把尖刀。其特异之处,便是这一千人中有八百人是威震全军的铁鹰锐士。在老秦军时期,铁鹰剑士名闻天下,全军也只有堪堪百余人。司马错做上将军后,在保留铁鹰剑士简拔制的同时,创立了铁鹰锐士制。这铁鹰锐士不单剑术超凡,且要马战步战一样精通,任何兵器到手也都是一样娴熟。当世的步战士兵以魏国武卒最为精锐,天下呼之为“魏武卒”。骑战则以赵国的“胡刀骑士”与齐国的“技击骑士”并称精锐。秦国变法后的新军在收复河西的大战中横空出世,被天下惊呼为“锐士”。司马错便借这个名号创立了铁鹰锐士:下马步战以超越魏武卒为准,上马骑战以超越赵齐骑士与与匈奴胡骑为准。铁鹰锐士的简拔方法极为苛刻:首先是体魄关。吴起当年训练魏武卒手执一支长矛、身背二十支长箭与一张铁胎硬弓、同时携带三天军食,总重约五十余斤,连续疾行一百里还能立即投入激战者,方可为武卒。司马错则在此之外又增添了全副甲胄、一口阔身短剑、一把精铁匕首与一面牛皮盾牌,总重约在八十余斤;此关通过,方能进入各种较武;步战较武要在秦国新军的步军中名列一流,骑战较武要在秦军新军的骑兵中名列一流;个人简拔过关后,还要过以各种阵式结阵而战的阵战关,过各种兵器的较武关。如此一一下来,凡能成为铁鹰锐士者,便几乎个个都是无敌勇士!秦国新军二十万,铁鹰锐士却堪堪只有一千六百人,而其中一半都在白起千人队,岂非异数?当然,这也是司马错的刻意部署。在长达三年的长途奔袭巴蜀中,司马错发现了白起这个善于驾驭猛士的罕见兵头,便萌发了集铁鹰锐士于一旗,为全军锻铸一把尖刀的想法。巴蜀班师归来,白起晋升千夫长,可惜司马错未来得及亲自实施,便离朝去国了。前军大将白山知道司马错想法,便在这次东出之前,将前军全部八百名铁鹰锐士悉数集中到白起千人队,虽然未经一战,可谁也不怀疑这个千人队的威猛战力。
甘茂遥遥望去,但见宜阳城头旗甲鲜明,城北铁山的西麓大营也是旌旗猎猎战马嘶鸣,东北河谷地带更是大营连绵不断!甘茂虽然没打过大仗,却也算得通晓兵家心思敏捷,自然看出了其中奥妙,不禁皱眉:“莫非我攻任何一处,必遭两面夹击?”
山风掠过,还带着早春的寒意。高高的军灯下,秦国大营竟是一片漆黑。
“上将军请看。”前军主将白山一拱手,将甘茂让到最突出的山岩上。
白起的千人队正在一条山溪边整装。甘茂赶来的时候,白起正发出一声低沉的命令:“十人一伍,间隔百步,沿河疾行,蛙鸣联络,开!”话音落点,便见第一团黑影倏忽飘出,在浩浩春风中几乎没有声音!甘茂确实感到惊讶,他不能想象一个全副甲胄全副五件兵器的重装士兵,如何竟能做到开步无声行如疾风?但此刻他已经顾不上揣摩细究,匆匆来到白起身旁:“白起,军食似可减下,少一些累赘。”
次日黎明,甘茂升帐发令:大军压向宜阳,午后立即发动猛烈进攻!
刚刚打尖完毕收拾齐整,白起便看见对面十多里之外的山头上两盏硕大的军灯一明一灭,反复三次。这是甘茂中军的信号:子时已到,开始攻击!白起霍然起身,低声命令:“三路摸进,攻入营寨中央,各人立即举火!开!”两手一挥,左右两路便散开队形向山下无声逼近。白起自领的一个百人队,跟着便从中间地带插下,瞄着山根闪亮的韩军大营扑去。
甘茂虽然松了一口气,心中却也老大不快。这十万旌旗究竟是谁说了算?一个前军主将,竟然比他甘茂更有威慑力,哪个上将军受得如此窝火?可甘茂没有办法,秦王要立威,自己要军功,这仗肯定要打。可这些老军头个个都在商鞅、车英、司马错、樗里疾主军的时期磨练出一副谋略头脑,连是否师出有名他们都要想,如何能让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只管打仗了事?甘茂其所以不敢大动肝火,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心病:他虽然喜好谈兵,但毕竟没有真正打过大仗,领兵十万攻城掠地更是头一遭。打仗还得靠这些战将猛士,此时他若拿出镇秦剑行使军法,无异于引火烧身,甘茂岂能掂量不出此中轻重?虽说是自己忍下了,但看白山脸一沉将领们便慨然领命,甘茂还真有些不是滋味儿。
铁山军营驻扎着三万骑兵,领兵大将是韩国世族段氏将领段弗成。其所以将骑兵驻扎城外,一则为驰援快捷,二则骑兵适宜野战而不宜改为守城步兵。韩国富铁,兵器历来精良,当年申不害训练的新军虽在抗击魏国中大部牺牲,但六国合纵后补充训练的新军也算得中原精锐之一了。尤其是这支骑兵,被韩国朝野呼为“王师铁骑”,战力远胜韩国步兵。段弗成一心要在抗秦大战中建立军功振兴段氏家族,白日见秦军开来,便立即做好了出战准备。谁知一个时辰后传来韩朋将令:“秦军畏我不敢出战,待我与晋鄙老将军会商之后再行定夺,不得妄动!”段弗成与部将们大大泄气,便各自回营休整歇息等候韩朋将令。及至入夜,还不见韩朋将令,秦军又是毫无动静,铁山骑营便大是松弛了。段弗成与前来请令的部将们索性饮了一通酒,便骂骂咧咧地散去睡大觉了。
白山是前军大将,秦军的绝对主力,来者又大都是他的部将,白起还是他的族侄,甘茂自然首先盯住他说话。也是白山沉稳持重,在军中极是顾全大局,甘茂也想让他体察自己的一番苦心,否则这仗是没法打的。白山一直在默默思忖,此刻看了白起一眼,大手一挥:“走!回帐准备去,好好打仗。牛曳马不曳,军法从事!”众将锵然一拱:“遵命!”竟是整齐出帐去了。白山向甘茂一拱手:“上将军,末将告退。”也径自走了。
甘茂飞马上山,身形与声音一齐落下:“白山将军,有何异常?”
“回上将军:”白起低声道:“全套重装惯了,少一件反倒容易松垮响动。再者战场万变,不能少了军食。”
大军兵临洛水,前军却停止了推进,自领五万中军的甘茂正在疑惑,便见前军斥候飞马来报:“宜阳阵势异常,前军不能攻城,前将军请令缓攻!”甘茂顿时愣怔,催马来到前军白山大旗下,却见大军在山下已经展开阵形,白山却带着十几员大将在山头瞭望。
“去吧,我等你火号!”
对于这种大势变化,秦武王知道,甘茂也知道,但君臣二人却丝毫没有在意,竟是一拍即合,义无返顾地挥师东出了。在秦武王而言,自从以卒伍之身征战巴蜀两年,对秦军锐士的战力自信已极,根本没有将六国联军放在眼里,反而认为这恰恰是彻底摧毁六国战力的绝好时机!在甘茂而言,除了浓烈的功名之心,也与秦武王完全一样:对秦军战力充满自信,对合纵联军视若无物。辞行之时,甘茂对秦武王慨然道:“秦国根基已固,东出函谷摧毁六国,此其时也!臣先行一步,三日攻下宜阳,便当恭迎我王驾临周室!”秦武王声震屋宇地哈哈大笑:“好!本王处置好镇国事宜,便与上将军会师孟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