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栎阳潮生 第三节 肝胆相照 卫鞅三说秦孝公
秦孝公道:“先生两次言三道,虽不合秦国,然先生之博学多识,我已感同身受。嬴渠梁意欲请先生任招贤馆掌事,职同下大夫,不知先生肯屈就否?”
“先生但讲。”
卫鞅转过身来正视着秦孝公道:“方今天下列国争雄,国力消长为兴亡根本。何谓国力?其一,人口众多,民家富庶,田业兴旺。其二,国库充盈,财货粮食经得起连年大战与天灾饥荒之消耗。其三,民众与国府同心,举国凝聚如臂使指。其四,法令稳定,国内无动荡人祸。其五,甲兵强盛,铁骑精良。有此五者,方堪称强国。而目下之秦国,五无其一。地小民少,田业凋敝;国库空虚,无积年之粮;民治松散,国府控缰乏力;内政法令,因循旧制;举国之兵,不到十万,尚是残破老旧之师。如此秦国,隐患无穷,但有大战,便是灭顶之灾。君上以为然否?”
黑伯等得心急如焚,百思无计,便匆匆到后边庭院禀报了太后,请她设法让国君歇息。
秦孝公目光锐利的盯住卫鞅背影,向景监摆摆手,示意不要打断他。
太后听黑伯一说,又气又急,抬脚往前院便走,到得兵器厅廊外,想想又停下脚步,派侍女唤来正在晨读的荧玉,吩咐道:“你大哥又发痴了,三天两夜没歇息和人说话。我想他是否遇上了奇人高才?我去未免扫兴。你去看看,送点好吃的,捣乱捣乱他们,让他们歇会儿,啊。”荧玉顽皮的笑笑,飘然跑去了。
景监高兴插话:“先生所问,正是君上日夜所思之大事。先生大计何在?”
“然则如何强国?嬴渠梁却没有成算。”
须臾,秦孝公抬起头兴奋道:“《治秦九论》,字字千钧!来,痛饮一爵,请先生详为拆解。”卫鞅举爵,锵然相碰,俩人一饮而尽。
卫鞅神色肃然,“治国之道,强国为本。王道、仁政、无为,尽皆虚幻之说,与强国之道冰炭不能同器。君上洞察深彻,不为所动,鞅引以为慰。”
烈酒下喉,卫鞅精神为之一振,“《治秦九论》乃卫鞅谋划的变法大纲。其一《田论》,立定废井田、开阡陌、田得买卖之法令。其二《赋税论》,抛弃贡物无定数的旧税制,使农按田亩、工按作坊、商按交易纳税之新法。如此则民富国亦富。其三《农爵论》,农人力耕致富并多缴粮税者,可获国家爵位。此举将真正激发农人勤奋耕耘,为根本的聚粮之道。其四《军功论》,凡战阵斩首者,以斩获首级数目赐爵。使国人皆以从军杀敌为荣耀,举国皆兵,士卒奋勇,伤残无忧,何患无战胜之功?其五《郡县论》,将秦国旧世族的自治封地一律取缔,设郡县两级官府,直辖于国府之下,使全国治权一统,如臂使指。其六《连坐论》,县下设里、村、甲三级小吏。民以十户为一甲,一人犯罪,十户连坐,使民众怯于私斗犯罪而勇于公战立功。其七《度量衡论》,将秦国所行之长度、重量、容器一体统一,由国府制作标准校正,杜绝商贾与奸恶吏员对庶民的盘剥。其八《官制论》,限定各级官府官吏定员与治权,杜绝政出私门。其九《齐俗论》,强制取缔山野之民的愚蛮风习,譬如寒食、举家同眠、妻妾人殉等等。此九论为大纲,若变法开始,尚须逐一制订法令,落于实处。”
秦孝公摆摆手道:“请先生继续说下去。”
政事堂外的庭院中,守了三天两夜的车英在晨光下边踢腿边打哈欠,打着打着,便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睡着了,长剑压在身下,却照样鼾声大作。荧玉提着棉布包裹的陶罐和小竹蓝轻盈走来,发现车英横卧在地,呼噜连声,摇头一笑,绕过车英,来到政事堂大厅,看见里间的大书房门掩着,便轻手轻脚趴到门格上向里张望。
景监一怔,生怕卫鞅又迂阔起来,仔细一听,都在实处,便不再言语。秦孝公则不动声色的沉默着,他想听听这个蹊跷的博学之士还能说出什么来。卫鞅也似乎并没有注意秦孝公和景监的沉默,他继续面河问道:“秦地民众朴实厚重,又化进戎狄部族尽百万,尚武之风深植朝野。秦国却何以没有一支攻必克、战必胜的精锐之师?”
房内,秦孝公与卫鞅各自包着一块毛毡斜依在墙上,中间地毡上铺着一张大图,面前长几上杯盘散乱,二人都是眼睛发红面色发青,神情却是激动兴奋,了无倦意。荧玉知道大哥脾气,不敢贸然闯进,便悄悄站立偷听,寻觅进去的机会。只听屋内穿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道:“强兵之本,在激赏于民。劳而无功,战而无赏,必生异心。我在山河村听到老秦人民歌,‘有功无赏,有年无成,有荒无救,有田难耕’。民生怨心,何以强兵?是以要奖励耕战,激赏强兵!”孝公插话道:“别急别急,你将那民歌再念一遍。”沙哑声音道:“我唱给君上听吧。”说着咳嗽一声,便低低唱了起来,悠扬悲凉的歌声飞出门外,“七月流火,过我山陵。女儿耕织,男儿做兵。有功无赏,有田无耕。有荒无救,有年无成。悠悠上天,忘我苍生。”
卫鞅仿佛没有听见秦孝公的话,他望着清冷的河面,缓缓说道:“渭水滔滔,河面宽阔,在秦境内无有险阻,乃天赐佳水也。何以秦据渭水数百年,坐失鱼盐航运之利?关中川道,土地平坦,沃野千里,天下所无,何以在秦数百年,却荒芜薄收,民陷饥困?”
歌声之后,屋内竟是良久沉寂……荧玉被歌儿深深感动,不禁热泪盈眶。只听大哥沉重的一声叹息与低低的哽咽拭泪之声。沙哑声音道:“君上何忧?但有变法雄心,君上将无愧于秦国民众,无愧于祖宗社稷。”大哥坚定深沉的声音,“嬴渠梁决意变法,请先生为我承担大任。”沙哑声音道:“君上信鞅,鞅万死不辞。然则变法愈深彻,道路愈艰险。鞅悉心推究过列国变法,以为至少需要三个条件,不知君上能做到否?”
“人云,纲举目张。有此九论,嬴渠梁已经看见了秦国来日!”
景监看话题已经入港,正在高兴,却听国君话音不对,着急道:“不行不行,那都是亡国之道,先生岂能再提?”
两人又是痛饮一爵,就着《九论》侃侃问答,不觉已是红日西坠,纱灯重亮。黑伯收拾燎炉火盆点灯时,看见正午的饭竟然原封未动,不禁摇头叹息,轻声道:“君上,该用晚饭了。”孝公笑道:“好吧,将这些弄热就行。”黑伯哽咽劝道:“君上,歇息吧,两天两夜了。”孝公不悦道:“又有何妨?不要打扰,去吧。”
秦孝公微微一笑,“如此一无是处,却如何改变?王道?无为?仁政?”
匆匆吃罢,俩人便围着燎炉火盆一条一条计议。说到最后的纠正民俗时,孝公竟然不了解西部老秦人的陋习。卫鞅便将自己在山河村的夜宿和带出河丫的故事讲了一遍。孝公不禁大是感慨唏嘘,眼中竟有莹然泪光,最后又大笑一番,举酒庆贺卫鞅的深彻踏勘。忘情之间,不觉又是红日临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