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雨如晦 第四节 繁难国葬 学问腾挪
“你只如此去做，有事老夫担承。”
三太一时语塞。蔡泽之言也有道理，作为奉诏大臣，先王遗诏不能置之不理；更有自古以来的习俗：葬地首从死者遗愿，死者但有遗言，后人若无非常理由皆应遵从；寻常庶民尚且如此，况乎一国之王！方才三人所说都是情势之理，而没有涉及死者遗愿。而如果改变死者遗愿，自然得有非同寻常的理由。反对理由三人方才已经说完，一时如何想得出非同寻常的理由？蔡泽问话显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所以问话便是相反一个方向：此事有无回旋余地？要得怎样才能使昭襄王东葬？如果回答，事实上便是顺着完成死者遗愿的方向说话，若不做回答，便显然有不敬先王遗诏之嫌，三位老太一时便沉吟起来。
“嗨！”老太祝顿时塌实，精神陡然振作，当即便召来所有吏员一番部署。一个时辰后，九队人马便各自打着三丈高的白色大纛旗出了咸阳南门，匆匆赶赴渭水沿岸的山水胜地。老太祝敬事，也亲自带领一队进了渭水之南的山塬。
蔡泽默然思忖片刻道：“三位老太皆以为宗庙陵墓不宜东迁，我自当谨慎从事。然昭襄王遗愿也是凿凿在目，终归不能做过耳轻风。蔡泽敢问三太：若得何等情势出现，方可东葬昭襄王？”
“九名。”
嬴柱听完蔡泽禀报，心中喜忧参半，喜得是在丧葬大礼上的三个要害大臣还有转圜的余地，忧得是这莫名卦象究竟何意？战国之世虽不象春秋那般逢国事必得占卜，却也是大事必得求兆。所谓求兆，一是天象民谚童谣等天人变异，二是山川风云等各种征候变异，三便是占卜。前两种征兆可遇不可求，许多大事便要靠占卜预闻吉凶。先王丧葬为邦国礼仪之首，诸多环节都要占卜确定。太祝府的卜人署专司占卜，如今得出一个不明卦象，传之朝野岂非徒生不安？思忖再三，嬴柱提出要亲赴太庙听卜人解说卦象，蔡泽欣然赞同。
“秦中可相之地几何？”
蔡泽顿时轻松，与三太约定好次日会聚太庙参酌卦象，便匆匆进宫去了。
“王者之葬，大体五六处。”
“老太祝知道了青乌子所在？”蔡泽皱着眉头揶揄地笑着。
嬴柱睁大了眼睛仔细端详，也看不出龟甲裂纹与曾经见过的龟卜卦象有何异同？不禁便皱起了眉头：“三位老太学识渊博，可能看出此卦奥秘？”三颗白头一齐摇动，异口同声一句：“臣等多次揣摩，无从窥其堂奥。”
“惟尽人事也，岂有他哉！”
“卜人禀报秦王：此乃十月正日所得钻龟卦象。”老人用一根苍黄细亮的蓍草在三尺之外指点着裂纹奇特的龟板，“龟纹九条，间有交错，指向方位全然不明，无从判定吉凶也。卦象推前。秦王细加参酌。”随着卜人吩咐，两张大板同时推到了嬴柱案前。
“可遇不可求者，听其自然便是上上章法。”蔡泽悠然一笑，“收回人马，但听老夫部署便是。”说罢径自进了厅堂。
“也好，先解了卦象再说。”太史令与太庙也跟着点了头。
“将九名堪舆师并全部吏员分做六队，大张旗鼓相地，争执愈多愈好。”
“此法可行。”老太祝先点头认可。
“这……期限在即，工匠三万朝夕等候，自起纷争如何收场？”
“三位老太，此事尚可商榷。”蔡泽见三人无话，便和缓笑道，“老太史之说，在国事情势不许。老太庙之说，在礼法成例不许。老太祝之说却是三分，一认东迁利于事功，二认当循祖地，三认卦象不吉。蔡泽总而言之：国事情势大体尚安，不足弃置先王遗愿；礼法成例祖地之说，于变法之世不足以服人；惟卦象一说尚可斟酌。蔡泽之意，若得卦象有他说可以禳解，先王东葬便无大碍，三位老太以为如何？”
嬴柱君臣拜罢香案堪堪坐定，一个须发霜雪布衣竹冠的老人便从深处过来肃然一躬，回身走到东墙下向胸前石壁一摁，一面可墙大的帷幕无声地滑开，整齐镶嵌在青石板上的一排排卦象便赫然眼前！老人对着石板高墙又是肃然一躬，双手捧下头顶石板格中的一面龟甲，仔细卡进了一张与人等高的带底座的大木板。老人方得回身，已经有两名年轻吏员将木板抬到了大厅正中。
“纲成君有应对之法，本祝谨受教。”老太祝肃然便是一躬。
朝阳已在半天，卜室正厅却一片幽暗。装满各种卜材的高大木柜环绕墙壁，正中一口六尺高的青铜大鼎香火终日不息。绕过正厅大屏再穿过头顶一片蓝天的幽深天井，便进了一座静穆宽绰但却更为幽暗的石室，这便是寻常臣子根本不能涉足的卦象藏室。室内三面石墙三面帷幕，中央一座香案，两列四盏铜人高灯、六张宽大书案，静谧得山谷一般。
“老太祝治学有术，人事却失之古板也。”蔡泽不失时机地嘲笑了这个高傲的老人一句，叩着书案问，“府下几名堪舆师？”
次日清晨，三太在太庙石坊口迎到新君与蔡泽车驾，便辚辚进了太庙。君臣在正殿拜祭之后，太庙令便对太祝肃然一躬交出东道之职。老太祝肃然还礼，复从容前行，领着君臣几人徒步进了松柏林中的卜室。战国之世各国王室占卜的职司程式大体都是三太共事：直接占卜的“卜人”隶属太祝府，国事占卜的地点却在太庙正殿，太史令则必须在场笔录入史；占卜之后的卦象，须得永久保存在由卜人掌管的太庙的卜室，供君主与相关大臣随时参酌。也就是说，太祝府职司占卜并卦象保存，太庙府职司占卜场所，太史府职司笔录监督。一事而三司，可见其时占卜之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