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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孤城血卜 第七节 齐燕皆黯淡 名将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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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这月黑风高的子夜,即墨的城门与地道口都悄悄地打开了,黑压压的大军悄无声息地弥漫出来,从壕沟外逼近到燕军大营里许之外,列成了丛林般的阵势。辽阔的燕军大营依旧是军灯闪烁,一片安然。

“骑劫将军,你想他们来么?”乐毅依旧淡淡地笑着,“但有兵符印信,便是大将职权,将军以为如何?”“谢过昌国君。”骑劫深深一躬,“末将行伍老卒,原本不敢为帅。”

突然之间,战鼓隆隆而起,即墨大军惊雷般炸开!千余只健牛猛甩着燃烧的尾巴,哞哞吼叫着排山倒海般冲进了燕军大营,冲跨了鹿砦扯翻了军帐踩过了酣睡的军兵,牛头长矛尖刀肆意挑穿了奔突逃窜的任何物事,连绵大火立即在辽阔的军营蔓延成一片火海!火牛身后便是潮水般怒吼呼啸的即墨壮士,大营两侧的原野上则是奔突截杀的即墨铁骑,再后便是即墨民军无边无际的火把海洋。大骇之下,骑劫的十万大军竟在骤然之间土崩瓦解了。

“见利忘义,商人本色也。”骑劫哈哈大笑,转身下令,“赐千金,双马快车一辆,立即护送先生出齐。”次日清晨,燕军出动三万步兵,全部掘开了即墨城外的陵园坟茔,将全部惨白的尸骨堆成了一座小山。即墨庶民军士早已经闻讯聚满城头,一片哭声震动四野。正午时分,燕军给白骨小山浇上了五百多桶猛火油,一支火把丢进,顿时浓烟滚滚火光熊熊,浓烈的腥臭气息在冲天烟火中弥漫了整个即墨城头。

日暮时分,已将到胶水东岸,乐毅便吩咐在官道旁边的一片树林中扎起了帐篷。此地已经离开即墨六十余里,熟悉的即墨城楼已经隐没在暮春初夏的霞光之中了。正在帐篷前的篝火燃起老仆埋锅造饭驭手刷马喂马之时,突闻东边旷野里马蹄声急骤而来!乐毅久经战阵,凝神一听,便知是不到十骑的一支精悍马队。驭手一声大喊:“昌国君上马先走!末将断后!”乐毅微微一笑,却安然坐在了篝火旁的一块大石上:“慌个甚来?没听见我方才的话么?”驭手一阵脸红,兀自嘟哝道:“便是死,也左右不能让齐人欺凌了。”便将长剑往篝火旁一插,挽起一副强弩便躲在了轺车后面。

“老根没了!即墨降燕了!”城下燕军一片嬉笑高喊。

“元戎解兵,单车横贯敌国千余里,老朽实在不安。齐人粗猛……”老仆硬生生打住,将“连自家国王都杀了”一句吞了回去。乐毅却是一阵大笑:“生死有命,人岂能料之也?若齐人聚众杀我,化齐方略根本就是大谬,乐毅自当以身殉之!何须怨天尤人?若齐人不杀我,化齐便是天下大道!大将立政,却不敢以身试之,岂不贻笑天下也?”“昌国君有此襟怀,老朽汗颜了。”老仆在马上肃然一拱,“能与主君共死生,老朽之大幸也。”乐毅淡淡一笑,对驭手吩咐道:“从容常行之速,一日五六十里,无须急赶了。”驭手“嗨!”地答应一声,轺车便在宽阔的官道上辚辚走马西去。

大火一起,即墨城头便炸开了锅!人们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老人们竟是当场便昏死过去三十余人,军民人等无不血脉贲张须发直竖,乱纷纷吼成一片:“开城出战!杀光燕人!”“血洗燕国!”“剐杀骑劫!复我血仇!”幸亏田单亲自守住了城门,鲁仲连在城头哭喊劝阻,即墨军民才没有冲出城厮杀。即墨人的仇恨怒火终于最彻底地燃烧起来了。连日之间,城头成了祭奠祖先的神台,万千白布血书挂满了城头女墙,络绎不绝的请战庶民竞日围在幕府外哭喊请战,连女子孩童都自发编成了死战千人队,尖利地呼喊着要杀光燕人。田单立即快速行动,第一道命令便是征发全城耕牛。一声令下,一个时辰间在校军场竟齐刷刷聚集了两千多头耕牛。经过遴选,留下了一千二百多头壮猛健牛,其余弱牛全部宰杀炖肉。田单下令:三日之内,每个军士务必吞下二十斤牛肉,不许哭喊,养足精神出战!即墨工匠全部出动,给每头健牛用皮带扎束两支长大的铁矛,牛身绑缚一大片怪诞的黑红大布,牛角绑缚两把锋利的尖刀,牛尾扎一束细密的破衣剪成的布条。届时布条渗满猛火油点燃,健牛便成了凶猛无匹的踹营大军。与此同时,两万精壮军士编成了长矛军与厚背大刀长剑军,五千骑兵编成了掩杀军;其余五万多庶民无分男女老幼,全部按照家族编成了三支复仇军,届时分别从地道杀出。三日之后,正是月黑风高的四月二十八。即墨军民在万千火把下云集校军场,田单一身铁甲手持长剑走上了将台:“即墨军民父老们听了:燕人灭我邦国,掠我财富,掘我祖陵,大火焚烧我祖先尸骨,此仇不共戴天!今日便是复仇雪耻之战,我要以火牛阵大破燕军,让燕人葬身火海,报我祖先——”

便在这天晚上,斥候营总领来报:一个商人出城来降。骑劫立即下令带进幕府大帐。“如何此时降燕?”骑劫黑脸粗声,目光凌厉地盯住了布衣商人。

“昌国君差矣,”骑士一拱手,“田单闻讯赶来,是为一代名将送别。”说罢一跃下马,向后一摆手,“拿酒来!”乐毅爽朗大笑:“好个田单,果然英雄襟怀。老夫却是错料了。乐老爹,摆大碗!”老仆却是利落,眨眼便在大青石上摆好了六只大陶碗。田单接过身后骑士手中的酒囊,一拉绳结便依次将六只大碗斟满,双手捧起一碗递给乐毅,自己又端起一碗,慨然便道:“昌国君,此乃齐酒。田单代即墨父老敬将军第一碗:战场明大义,灭国全庶民。田单先干!”便汩汩豪饮而尽。

商人却是从容:“在下有一策献上,可使燕军破城。然则,也有一事相求。”“说!何事?”

“老夫正是乐毅。”布衣老人站了起来,一声沉重地叹息,“将军殚精竭虑,孤城六载而岿然屹立,乐毅佩服也。为敌六载,将军若欲取乐毅之头,原是正理,然却与齐人无干了。”

“危邦不居。在下唯求千金一车,远走他乡经商。”

幕府外轺车辚辚,待骑劫赶出幕府,布衣老人的轺车已经悠然上路了。从即墨出发去赵国,几乎便要贯穿齐国东西全境千余里。偏是乐毅竟不带一兵一卒,只轺车上一驭手,轺车后一个同样两鬓如霜的乘马老仆人,便一车三马上路了。“昌国君,”老仆走马车侧轻声道,“还是走海路入楚再北上,来得保险些。”“舍近求远,却是为何?”乐毅笑了。

“杀光燕人!报我祖先!”震天动地的吼声响彻全城。

“诸位,军中无闲人,乐毅去了。”布衣老人环拱一礼,便悠然从旁边甬道出了幕府。“恭送昌国君!”二十多员大将愣怔片刻,竟是一声齐喊。秘使本来当众发布了命令的,乐毅交出兵权之后,必须由两千骑士“护送”回燕。此时此刻,眼看着统率他们十三年带领他们打了无数胜仗的上将军一身布衣两鬓白发踽踽独行而去,这些一腔热血的辽东壮士们当真是酸楚难耐,谁还记得逃跑秘使的命令?

田单下令:“火牛阵与两万步军我自统领,出西门!五千铁骑由鲁仲连统率,出北门!其余民军由公推之族长统领,出地道!战鼓之前全军肃静禁声,依次就位,秘密开城!”

“将军何须多说。”乐毅摆了摆手,“我只一句叮嘱:猛攻即墨可也,毋得滥杀庶民,否则后患无穷。”“嗨!”骑劫不禁习惯性地肃然领命。

“足下,可是乐毅上将军?”骑士也是淡淡一笑。

“准你!便说破城之策。”

“敢问,来者可是田单将军?”乐毅淡淡地笑了。

“齐人最是尊崇祖先敬重鬼神,乐毅当年以清明许祭,买得齐人敌意大减。将军若反其道而行之,全数开掘郊野坟茔,暴尸扬骨,齐人必心志溃乱,即墨一鼓可下也。”

便在此时,马队飓风般卷到,为首骑士骤然勒马,盯着大石上被篝火映照得通红的布衣老人,竟良久没有说话。乐毅也打量着丈许之遥的马上骑士,一身破旧不堪的红衣软甲,一领褪色发白且摞着补丁的“红”斗篷,束发丝带显然已经颠簸抖去,灰白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衬得一张黝黑的脸膛分外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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