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宁不令 第六节 相逢无缘泯恩仇
齐宣王尴尬的笑了笑:“丞相之意,本王无须过问他国变法?”
“知道:但许治学,不许为官。”
“张仪明白齐王心意:既不想落他国之后,又惟恐变法不成,反受其累。”一句话便说得齐宣王睁大了眼睛,接着便道:“变法者,国之兴亡大道,满腹狐疑四面观瞻,而能变法成功者,未尝闻也!国情当变则变,当不变则不变,与他国何涉?此等国策大计,齐王却只问传闻虚实,只问吉凶成败,张仪何能断之?以狐疑侥幸之心待邦国大计,岂非戏谑于国事?”
“稷下学宫……”齐宣王淡淡的笑意没有了,却皱着眉头问:“苏卿啊,你可知道先王为稷下学宫立下的规矩?”
“今日请丞相一晤,原是田辟疆要讨教一二。”齐宣王悠然开口了:“方今合纵已散,列国又回旧日大势,望丞相对齐国莫做敌手之想,为田辟疆排难解惑。”
“哎,苏卿……”齐宣王大是尴尬,想唤回苏秦却终是难以出口,胀红着脸在殿中急躁的绕着圈子。苏秦毕竟是名重天下的六国丞相,不用也就罢了,如何便能轻易得罪?齐国两代君主花大力气开办稷下学宫,还不是为收士子之心?苏秦这般人物,有干才,有学问,又出自名门,比孟夫子那种空谈学问的老名士更有感召力,他负气而走,若像孟夫子贬损新魏王魏嗣一样逢人便说,传扬开去,齐王敬贤的声望岂非一落千丈?稷下学宫的士子们要是真的走上大半,齐国颜面何存?想到这里齐宣王再不犹豫,高声吩咐:“备暖车仪仗!快!”
“齐王但有所问,张仪自当坦诚做答。”
苏秦一阵愣怔,脸上的光彩与眼中的火焰立即黯淡了,沉默片刻,他站起身来一拱手:“苏秦告辞。”便径自大步走了。
“听说楚燕赵韩都在密谋筹划,要再次变法,是否真有其事?”
张仪一声叹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但看天意了。”
苏秦苦笑道:“跑不过他,等着吧。”马队刚刚收缰,便见一辆驷马快车旋风般卷到面前,车上一人斗篷展开,随着一阵笑声大鸟般飞下车来:“武信君,田文何处开罪,竟要夺路而去?”
“丞相大人,我是来请你入宫的。齐王召见。”孟尝君却是笑吟吟说到了正事。
正行之间,便闻身后车声隆隆,一声高喊随风传来:“武信君——!田文来了——!”
“是么?”张仪显然有些出乎意料。自齐威王开始,齐国对秦国使者就莫名其妙的别有一番矜持。秦国重臣特使入齐,总要求见三五次,甚或要疏通关节才能见着齐王。齐宣王也与乃父如出一辙,除了六国战败那一次,张仪两次入齐,都是在两日之后才被召见的,此次并无重大使命,齐王倒是快捷了?虽说意外,张仪却也并不惊讶,悠然笑道:“孟尝君入厅稍候,我要带上一件物事。”
“好说辞!”齐宣王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一拍长案,脸上却倏忽换成了嘲讽的微笑:“苏卿啊,莫非你是在提醒本王,你是当世大才,本王小用了?”
张仪笑道:“此乃斥候职事,齐王当比张仪所知更多了。”一句诙谐,便撂开了这个证实传闻的难题。齐宣王竟被张仪说得笑了:“何敢以丞相为斥候?若果真变法,丞相以为哪一国可成?”张仪笑道:“此乃天意,齐王问卜太庙,大约龟甲蓍草总是知晓了。”齐宣王虽然笑脸依旧,眉头却是皱了起来。孟尝君不禁高声道:“我王就教国事,丞相何须戏谑如此?”张仪坦然笑道:“非张仪戏谑,实是齐王戏谑国事了。”齐宣王惊讶道:“丞相何出此言?变法之事不能问么?”脸上便有些不悦。
“齐王差矣。”苏秦面色肃然:“图王争霸无成法。威王兴办稷下学宫,本是聚集天下人才之大手笔,惜乎思路偏斜,将天下名士看作国王门客,养而不用,实乃荒诞不经也。齐王光大稷下学宫,天下名士纷纷流入齐国,若再不选择贤能而用之,必然要纷纷流失。那时,齐国将成为人才的荒漠,齐国也就很快要衰落了。”
张仪依然不卑不亢的笑着:“齐王可知太公姜尚此人?”齐宣王道:“太公乃齐国第一国君,谁个不知?”张仪笑道:“太公曾在太庙踩碎龟甲,齐王可知?”齐宣王惊讶道:“有此等事?却是为何?”张仪侃侃道:“武王伐纣,依成例在太庙占卜吉凶。龟甲就火,龟纹正显之时,太公骤然冲入太庙,踩碎龟甲,大声疾呼:‘吊民伐罪,天下大道!当为则为,当不为则不为,何祈于一方朽物?!’正当此时,天空雷电交加,大雨倾盆,群臣惊恐。太史令请治太公亵渎神明之罪。武王却对天一拜,长呼:‘天下大道,当为则为,虽上天不能阻我也!’便即发兵东进,一举灭商。”
“既然如此,本王如何能破先王成法?”
一出临淄西门刚刚与荆燕会合,便见迎面烟尘大起,一队车马旌旗隆隆卷来!苏秦眼拙,吩咐一句:“让道。”便走马道边了。荆燕却惊讶的喊了起来:“大哥,黑旗上一个‘张’!红旗上一个‘田’!会是谁?”苏秦一惊,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渐行渐近的轺车仪仗,终于喃喃惊喜道:“张仪,孟尝君,没错!”略一思忖,断然吩咐:“荆燕,上小道!我不想见他们。”荆燕一阵愣怔,便低喝一声:“上小道!”苏秦马队便风一般卷上了一条田间岔道。
片刻之后,两车入宫,径直驶到那座东暖殿前。车马方停,齐宣王便笑吟吟迎了出来:“丞相光临,田辟疆幸何如之?”张仪也是深深一躬:“齐王出迎,张仪幸何如之?”齐宣王竟过来扶住了张仪,又拉起张仪的一只手,笑吟吟的与张仪比肩入殿。暖烘烘的小殿中除了王座,便只设了两张臣案,弥漫着一种密谈小酌的融融气氛。时当早膳方罢,座案上的白玉盏中便是滚烫的蒙山煮红茶,当真是十分的惬意。对于一向在臣下面前讲究尊严的齐宣王来说,如此做法也实在是头一遭。
这次进宫,苏秦是有备而来的。昨日接到了苏代的快马急书,说子之再次敦请他回燕共图大业,从那些闪烁其辞的话语里,苏秦嗅到了子之的野心与燕国的危险。本来,他就准备晋见齐宣王之后便回燕国,设法阻止这场乱国之祸,事先已经让荆燕带着卫士们出城等候了。他进宫晋见,只是想在临走前给齐宣王一个郑重提醒,更想将鲁仲连与庄辛两位英杰之士推荐给齐宣王,毕竟,齐国有抗衡秦国的基础与实力,齐宣王也还算精明君主,若振作起来,将有望取代楚国做六国头羊。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齐宣王竟然如此龌龊的度量他,如此轻蔑的嘲讽他!在那一刻,苏秦心头飞快的闪过了“士可杀,不可辱”这句名士格言,几乎就要义正词严的痛驳齐宣王,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他耳边响起了老师那苍老的声音:“非其人,勿与语。此名士说君之道,慎之,慎之。”齐宣王既不是可说之君,也就不用枉费心智了。
张仪却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谦恭谢词,反倒是坦然入座,将那支亮闪闪的铁杖往手边一搭,便端起茶盏品啜起来。孟尝君看了看张仪,皱皱眉头便在对面坐了下来。
一出宫,苏秦便跳上轺车辚辚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