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幻象之网
我在医院醒来,手背上扎着点滴。有人替我刮了胡子,把我的身子洗干净了。至少,我现在觉得平静了。第二天下午,我打电话到健康中心请求出院。
“贝克医生办公室,你好。”他的秘书接电话。
“我叫丹·米尔曼,想尽快和贝克医生约诊。”
“好的,米尔曼先生,”她以秘书惯有的明快且带有职业性友善的嗓音说,“医生下星期二的下午一点有空档,这个时间可以吗?”
我从座位一路挤出来到走道上,步上讲台,突然之间真希望自己刮了胡子,穿了件干净的衬衫。我面对他站好:“这些东西和幸福和生活有什么关系?”席间传来更多掌声,我看得出来他正仔细打量我,评估我有没有危险性……然后判定大概是有的。
“你讲的说不定有道理。”他轻声默认。我在500人面前受到鼓励,想要对他们说明一切——我想教导他们,让大家都明白。我转向全班同学,开始讲述我在加油站和一个男人聚会的事情,他让我看到,生活并不是表面上显现出来的那副情景,还讲起有个国家的人都发疯了,惟有山上的国王一人独醒的故事。起先,台下一片死寂,然后,有几个人笑了起来。哪里不对劲了?我又没讲笑话。我继续讲故事,不久笑声就如一波波的潮水,淹没了整间教室。他们难不成都疯了吗?还是,我疯了?
华金斯小声对我说了什么,但我没有听到。我继续语无伦次,他再次放低声音说:“孩子,我想他们之所以笑,是因为你的裤子拉链没拉上。”我羞愤死了,赶快低头看,接着投向众人。不,我不要再做傻瓜了!我不要再当笨蛋了!我哭了起来,笑声消失。
我跑出课堂,冲过校园,直到再也跑不动。两个女人从我身旁经过……在我看来,她们像塑胶机器人,社会的寄生虫。她们以厌恶地瞪了我一眼,走开。
我低头看看自己脏兮兮的衣服,几乎要泛臭味了。我的头发蓬乱,好几天没有刮胡子。我莫名其妙走到学生活动中心,却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到那里的,只是一屁股坐进一张黏黏的、铺了塑料布的椅子,而且还睡着了。我梦见自己被一把闪亮的剑刺穿,插在木马上,木马连接在倾斜的旋转台上,飞快地转啊转,我拼命想伸手勾到套环。忧伤的音乐走调了,我听到乐声后面传来骇人的笑声,我惊醒,觉得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地走回家。
过了一阵子,瑞克和席德不再开我玩笑。
“丹,你的黑眼圈越来越深,你多久没刮胡子了?”瑞克问道。
“你看起来实在是太瘦了。”席德说。
“这是我的事,”我没好气地说,“不,我的意思是,谢了,我没事,真的。”
“好吧,要多睡一点觉,不然还不到夏天,你就会瘦得只剩皮包骨。”
我开始像幽灵般飘来荡去,混过一堂又一堂课。我的世界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整个颠倒过来。我设法重返旧有的生活轨道,想借着用功读书和苦练体操来激励自己,然而一切都不再有丝毫感觉。
这段日子里,教授们照样口沫横飞,大谈文艺复兴、老鼠的本能和米尔顿的中年生活。我每天在校园的示威活动声中走过广场,穿越静坐抗议的人群,仿佛置身梦中,没什么对我是有意义的。学生权利并不能给我安慰,迷幻药也无法抚慰我。我就这么飘浮游荡,如同身处外地的异乡人,夹在两个世界当中,归属无着。
有天近傍晚时,我坐在校园地势最低处的红杉林中,等着天黑,思考最好的自杀方法是什么。我不再属于这个尘世。不知何故,我的鞋子不见了,我只穿着一只袜子,双脚脏兮兮的,还有干掉的血迹。我并不觉得痛,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决定最后再看望一次苏格拉底,于是拖着脚步走向加油站,在街对面停了下来。他快要替一辆车子加完油时,有位女士带着一个年约四岁的小女孩走进加油站。我想她并不认识苏格拉底,可能只是要问路什么的。小女孩突然对他伸出手,他抱起小女孩,她双手环抱着他的脖子。那位女士想把小女孩拉下来,她却不肯放手。苏格拉底笑了,和小女孩说了什么,然后轻轻把她放下来。他单腿屈膝蹲下,拥抱她。
这时,我突然悲从中来,哭了起来,身体因为痛苦而颤抖。我转身跑了好几百米,然后倒在小径上。我累得没有力气走回家,无法做任何事情。
“嗯,我知道。”我并没有告诉他们,我并不介意自己消失无踪。
我把身上仅存的少数脂肪转化为软骨和肌肉。我看起来很结实,活像米开朗基罗的雕像。我的肤色苍白、半透明,就跟大理石一样。我几乎每晚都去看电影,但是有一幕影像却始终萦绕在我心底:苏格拉底或单独一人,或和乔伊结伴坐在加油站里。有时,我会依稀看见他们俩坐在那儿,嘲笑着我,也许我不过是他们的猎物而已。
我没有和苏西或其他女生厮混,所有的冲动都消耗在训练中,被汗水冲掉。况且,在凝视过乔伊的眸子后,叫我如何再凝视其他人的眼睛呢?有天晚上,我被敲门声吵醒,听到门外传来苏西腼腆的声音:“丹,你在里面吗?丹?”她把字条塞进门下面,我甚至没有起床看一眼。
生活变成一种折磨,别人的笑声让我觉得很刺耳。我幻想苏格拉底和乔伊两个人像巫师和女巫一样笑着,共谋算计我。我看电影时,银幕没有色彩,吃东西时也味同嚼蜡。有一天在课堂上,华金斯教授在分析某一件事对社会的影响,我站起来,听到自己使劲地喊:“狗屁!”华金斯设法不理会我,可是所有的眼睛,总有500对吧,都投射在我身上。有观众,我要让他们都知道!“狗屁!”我嚷道。不知道是谁在拍手,还传来一阵笑声和窃窃私语。
华金斯教授本着他一贯冷静的绅士作风,说:“麻烦你说明一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