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
“好了,走吧走吧!”
弟子明白此时若是顶撞,必遭斥责无疑,匆匆逃离师父房间。出门见得明晃晃的阳光,这才舒了口气,恰如噩梦初醒。
“那,就马上到里边来吧。只是,要是再有弟子来,别放进我睡觉的地方。”师父仍显放心不下,迟疑不决地吩咐道。
这也难怪。因为此人作画的房间,大白天也一如夜晚关门闭户,点着一盏若明若暗的油灯,四周围着仅用炭笔勾勒出大致轮廓的屏风。到得这里,良秀以肘为枕,活像一个劳累过度的人安然睡了过去。不出半个时辰,枕旁的弟子耳畔传来无法形容的恐怖声音。
<b>八</b>
起始仅仅是声音。未几,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语声,仿佛即将溺水之人的呻吟:
“什么,叫我下去?——去哪里,——叫我去哪里?下地狱来!下地狱来!——是谁?谁在这么说话?——你是谁?——我以为是谁呢……”
自此五六个月时间里,良秀从未进府,一头扎进屏风画的创作之中。说来也真是不可思议,那般视子如命之人一旦拿起画笔,竟也断了儿女心肠。据上面提及的弟子的说法,此人每当挥笔作画,便仿佛有狐仙附身。实际上时人也风传良秀所以成为丹青高手,乃是由于曾向福德大神发誓许愿之故。甚至有人作证,说一次从隐蔽处偷看正在作画的良秀,但见数只灵狐影影绰绰,围前围后。故其一旦提笔作画,心中便只有画幅,其他一概置之度外。并且日以继夜蜷居一室,极少出门露面。而创作地狱变屏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里所说的闭门创作,并非指他白天也落下木板套窗,在高脚油灯下摆好秘制画具,令弟子穿上朝服或皂衣等各式服装,逐一细细摹画——如此的别出心裁,即使在没画地狱变屏风的平时他也随时做得出来。就以他为龙盖寺画五趣生死图那次为例,他悠然自得地坐在常人避而不视的路旁死尸跟前,毫发毕现地将几近腐烂的面孔手足临摹一番。那股走火入魔的劲头,一般人怕是很难想象是怎样一种光景。这里无暇一一细说,仅把主要情节说与诸位知道。
一日,良秀的一个弟子(仍是前面提及的那位)正在溶颜料,师父突然来找:
“我想睡会儿午觉,可近来总做噩梦。”
这亦无足为奇,弟子并未停手,随口应了一句:
弟子不由止住溶颜料的手,偷窥似的战战兢兢看着师父的脸。皱纹纵横的脸上一片苍白,且渗出大粒汗珠,嘴唇干裂,牙齿疏落的口腔透不过气似的大大张开。口中还有一个物件像被什么细绳牵引着动得令人眼花缭乱——原来竟是他的舌头!断断续续的语声是由这舌头鼓弄出来的。
“以为是谁呢?——唔,是你!我就猜出是你。什么?接我来了?下来!下地狱来!——女儿在地狱、地狱等着呢!”
此刻,弟子眼前像有奇形怪状的阴影掠过屏风蜂拥而来,一时心惊胆战。无须说,弟子立即拼出全身力气摇晃良秀。但师父兀自梦呓不止,全无醒意。弟子于是咬了咬牙,举起身旁洗笔水“哗”的一声朝师父脸上泼去。
“正等你呢,乘车下来,快乘这车下到地狱来……”
说到此处,转而发出喉咙被扼般的呻吟,总算睁开眼睛,如卧针毡似的慌忙一跃而起。然而梦中的妖魔鬼怪好像尚未撤离眼帘,好一会儿仍张大嘴巴,目不转睛,惊魂未定。乃至看样子清醒过来,这回却冷冰冰地抛下话道:
“是吗?”
岂知良秀一反常态,现出凄寂的神情,颇为客气地求道:
“所以,想求你在我午睡时坐在枕边,好么?”
弟子很感蹊跷,师父竟破天荒地计较起梦境来了!好在并非什么难事,一口应承下来: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