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
大火转眼间包拢了车篷。篷檐的流苏随风飒然掠起。里面,只见夜幕下亦显得白濛濛的烟雾蒸腾翻卷,火星如雨珠乱溅,仿佛车帘、衣袖和车顶构件一并四散开来,场面之凄绝可谓前所未有。不,更为凄绝的是火焰的颜色——那张牙舞爪挟裹着两扇格木车门冲天而起的熊熊火光,恰如日轮坠地天火腾空。刚才险些惊叫的我此时魂飞魄散,只能瞠目结舌地茫然对着惨烈的场景。
作为父亲的良秀又如何呢?
<b>十七</b>
时间约近子夜时分。笼罩庭园的黑暗仿佛正屏息敛气地窥伺众人的动静。四下唯有夜风吹过的声音,松明随风送来燃烧的烟味儿。老殿下默然盯视这奇异的光景。良久,向前移了移膝头,厉声唤道:
“良秀!”
良秀若有所应。但在我的耳朵里只像一声呻吟。
“良秀,今晚就满足你的愿望,把一辆车烧给你看!”
“好,就给你点燃一辆槟榔车,就让一个漂亮女子穿上贵妃衣裳坐在车内,就叫她在浓烟烈火中痛苦死去——不愧天下第一画师,竟想到这种场面!应该奖赏,嗯,应该奖赏啊!”
听老殿下如此说罢,良秀陡然失去血色,只是哮喘似的哆嗦着嘴唇。未几,一下子瘫痪在榻榻米上,以低得难以听清的声音恭敬地说道:
“多谢殿下恩典!”
想必是自己设想中的骇人光景因老殿下的话语而活生生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一生中我唯独这一次的此时此刻觉得良秀很有些可怜。
<b>十六</b>
说罢,老殿下朝左右众人飞扫一眼。这当儿,我觉得——也可能是我神经过敏——老殿下同身旁侍从之间交换了别有意味的微笑。良秀此时战战兢兢抬头向檐廊上看了看,话仍未出口。
“看清楚些!那可是我平时坐的车!你也该有印象。我马上把车点燃,让地狱烈火出现在你面前!”老殿下再次止住话头,朝身旁侍从递了个眼色。随即换上极为难受似的语调:“里面五花大绑一个犯罪的侍女。车起火后,侍女肯定烧得皮焦肉烂,痛苦万状地死去。对你完成屏风画来说,这可是再好不过的典型。冰肌雪肤一团焦煳,满头秀发扬起万点火星——你要睁大双眼,不得看漏!”老殿下三缄其口。却不知想起了什么,晃着双肩无声笑道:“亘古未有的奇观啊!我也一饱眼福!来啊,卷起车帘,让良秀看看里边的女人!”
话音刚落,一个家丁一手高举松明,大步流星走到车前,另一只手一下子撩起车帘。燃烧的松明发出刺耳的毕剥声,高高地蹿起红通通的火舌,把车厢照得亮同白昼。那被残忍的铁链绑在车板上的侍女——啊,任何人都不会看错——身穿五彩缤纷的绣有樱花的唐式盛装,油黑的头发光滑滑地从脑后披下,斜插的金钗璀璨夺目。虽衣着不同,但那小巧玲珑的身段,那被堵住的小嘴和脖颈,那透出几分凄寂的侧脸,显然是良秀女儿无疑。我几乎失声惊叫。
就在这时,我对面的武士慌忙起身,手按刀柄,目光炯炯瞪住良秀。我愕然看去,良秀多半为眼前光景失去了自控力,飞也似的跳起身,两手依然向前伸着,不由自主地朝车奔去。不巧的是——前面已经说过——由于他在远处阴影之中,面部看不清楚。但这不过是一瞬之间,良秀失去血色的脸,不,良秀那仿佛被无形的魔力吊往空中的身体倏然穿过黑暗真真切切浮现在我的眼前。刹那间,随着老殿下一声“点火”令下,家丁们投出火把,载有少女的槟榔车于是在纷飞的松明中熊熊燃烧起来。
<b>十八</b>
两三天后的夜晚。老殿下如约宣良秀来到烧车的地方,令他靠近观看。当然不是在堀川府第,是在老殿下妹妹以前住过的京城郊外一座名叫雪融御所的山庄。
这雪融御所是个久无人居的所在,宽敞的庭院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大概也是见此凄凉光景之人的凭空杜撰吧,就连在此逝去的老殿下妹妹身上也出现了不三不四的传闻。还有人说即使现在月黑之夜也每每有粉红色长裙脚不沾地在走廊移动。这也并不奇怪,毕竟每届日暮时分,白天都阒无人息的御所愈发阴森可怕,园中入口溪流的声响格外抑郁,星光下翩然飞舞的五位鹭也好像什么怪物。
偏巧,这仍是一个黑漆漆的无月之夜。借大殿油灯光亮望去,靠近檐廊坐定的老殿下身穿浅黄色宽袍深紫色挑花裙裤,昂然坐在镶着白缎边的圆草垫上。前后左右有五六名侍从小心侍候,这无须赘述。要提的只是其中一位眼神都煞有介事的大力士。此人自前几年陆奥之战中饿食人肉以来,力气大得足以折断活鹿角。此时正身披铠甲,反挎一口大刀,威风凛凛,端坐廊下。凡此种种,在夜风摇曳的灯光之中,或明或暗,如梦如幻,森森然而凄凄然。
停在院内的那辆槟榔车,华盖凌空,翼然遮暗。牛则并未套入,黑色车辕斜架榻上,铜钉等物宛若星辰,闪闪烁烁。目睹此情此景,虽在春日亦觉身上阵阵生寒。当然,车厢由于被镶边蓝帘封得严严实实,里面有什么自是无从知晓。四周围着手执火把的家丁,目视往檐廊飘去的青烟,个个小心翼翼,心照不宣。
良秀稍稍离开,正对檐廊跪坐,身上仍是平素那件深黄色长袍,头戴萎缩的三角软帽。形容枯槁寒伧,身形矮小猥琐,竟像给星空压瘪了一般。身后坐着一个同样装束的、大约是他带来的弟子。两人偏巧都坐在远处昏暗之中,从我所在的檐廊甚至分辨不出服装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