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车
良平二十六岁那年同妻子一起来到东京。如今在一家杂志社的二楼手握校对用的红笔。他每每毫无缘由地想起那时的自己。毫无缘由?在劳顿疲惫的他的面前,那片暮色笼罩的竹林和坡路至今仍时断时续细细地向前伸展……
土工们出来后,手扶车上的枕木,若无其事地对他这样说道:
“你该回去了,我们今天往下不走了。”
“回家太晚,你家里要担心的。”
良平一下子惊呆了。天马上就黑了,再说今天的路比去年来的暮母和岩村的路远三四倍,而现在自己必须一个人走回去——这些他顿时明白过来。良平差点儿哭出来。但他知道哭也无济于事,也不是哭的时候。他向两个年轻土工不自然地点了下头,沿铁路飞奔起来。
良平沿着铁路一侧忘我地跑了一阵子。奔跑时间里,发觉怀里的一包糕点碍事,遂甩去路旁,顺手把木屐也脱下扔在那里。于是薄袜底直接踩进石子,脚倒是轻快多了。他一边感觉着左边的大海,一边跑上陡急的坡路。眼泪不时涌上来,使得他不由歪一下脸——他拼命忍住,唯独鼻子抽嗒不止。
良平心想两人果真是好人。
继续推了五六百米,铁路再次陡了起来。两侧橘林里有好几个黄果沐浴着阳光。
还是上坡路好,可以一直让我推下去——良平一边想着,一边用浑身力气推车。
从橘林中间爬到顶头,铁路陡然变成下坡。穿格子衫的那个对良平说:“喂,上!”良平立即跳上车去。矿车在三人上车同时,撩起橘林的香气,沿钢轨一路滑下。坐车比推车舒服得多!良平让风鼓满衣服,心里浮上理所当然的念头,并且这样想道:去的路上推的地段多,那么回路上自然坐的地段多。
来到有竹林的地方时,车静静停止下滑。三人又像刚才那样开始推车前行。不觉之间,竹林变成杂木林。上坡路上点点处处积了落叶,生了红锈的钢轨都看不见了。坡路好歹爬完,这回但见高耸的悬崖的对面,一片无边无际的冷飕飕的大海铺展在眼前。这时良平脑袋里忽然清楚觉出自己跑得太远了。
从竹林旁跑过之后,日金山那被火烧云染红的天空也已凉了下来。良平愈发沉不住气。也许去路和归路不同的关系,景致的变化也令人不安。接下去就连衣服都因出透了汗而让他觉得不便,边跑边脱下扔去路旁。
跑到橘林时,四下已经黑了。只要保住性命……良平一边想着,一边连滚带爬继续奔跑。
当村外的工地终于出现在远处夜色中时,良平真想大哭一场。那时虽然落了泪,但还是忍住哭继续奔跑。
进村一看,两旁的人家已对射出电灯光来。借着电灯光,他自己也分明知道头上冒出热气。井边提水的妇人们和从田里回来的男人们看见良平跑得气喘吁吁,都问他“喂怎么了?”他一声不吭,只顾从杂货店、理发店和明亮的住房前跑过。
跑到自家门口时,良平终于禁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哭声传向四周,父母等人一时围了上来。尤其母亲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抱住良平的身体。良平手脚挣扎着,抽抽嗒嗒哭个不停。也许哭声太厉害了,附近三四个妇人也赶到昏暗的门口。父母自不用说,那些人也异口同声问他为什么哭。但他无论别人怎么问都只管大哭特哭。回想跑那么远的路的过程中的惊惧,觉得怎么哭都哭不够……
三人又坐上矿车,车在杂木林的树枝下——右边就是大海——跑去。可是良平已无法像刚才那样欢天喜地了,心里盼望快些回去。不用说,他也十分清楚:不到该到的地方,车也好他们也好都不可能返回。
车下一次停住的地方是一家背靠劈开的山崖的茅屋茶馆。两个土工走进里面,和一个背着吃奶婴儿的老板娘聊着说着慢悠悠喝茶。良平一个人心慌意乱地围着矿车转来转去。矿车厚厚实实的车厢板上沾的泥已经干得翘了起来。
一会儿,从茶馆走出来的耳夹卷烟的男子(那时也不再夹了)把用报纸包着的粗糕点递给车旁的良平。良平冷淡地说了声“谢谢”。但马上觉得这样对不起对方。为了掩饰自己的冷淡,他从纸包里的糕点中拿一个放进嘴里。糕点有一股报纸特有的油墨味儿。
三人推着矿车爬上徐缓的坡路。良平手虽搭在车上,但心里想的是别的事。
翻过坡路往下走到底,又有一家同样的茶馆。土工们进去之后,良平坐在车上只顾惦记如何回家。茶馆前开放的梅花即将在夕晖中隐去。天快黑了!想到这里,良平再也无法呆坐下去。他踢了一脚矿车轮,明知自己推不动,却呼哧呼哧推了几下,想以此冲淡焦躁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