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警语
每次翻阅史书,我都不由想起游就馆<a href="#m8"><sup>[8]</sup></a>。幽暗之中,“过去”之廊里陈列着种种正义。形似青龙刀者大概是儒教之正义,仿佛骑士长枪者想必是基督教之正义。此处粗大的棍棒当是社会主义者之正义;彼处带鞘的长剑应为国家主义者之正义。目睹这一件件武器,我屡屡想象一场场征战,感到一阵阵心悸。但不知幸与不幸,记忆中我从未想有过拿一件自身武器的欲望。
<b>尊王</b>
十七世纪法国有这样一个故事。一天,勃艮第公爵向舒瓦西神父问道:查理六世疯了,如何说才能委婉道出这个意思呢?神父当即回答:“若是我,就直接说查理六世疯了。”舒瓦西神父将这句答话列入一生冒险之中并久久为之得意。
十七世纪的法兰西富有尊王精神,致使这样的逸闻流传下来。但二十世纪的日本在富有尊王精神这点上似乎并不亚于当时的法兰西——委实喜幸之至<a href="#m9"><sup>[9]</sup></a>。
总之,若相信宿命,罪恶便不复存在,惩罚也失去意义,我们对罪人的态度也因之宽大起来。而若相信自由意志,则产生责任观念而免使良心麻痹,我们对自身的态度必因此变得严肃。那么,应何去何从呢?
我想这样回答:应该半信自由意志半信宿命。或应半疑自由意志半疑宿命。为什么呢?因为我们通过我们背负的宿命而娶了我们的妻;同时又因我们拥有的自由意志而未必一一按妻的吩咐为其买来披风及和服带,不是吗?
亦不仅仅限于自由意志和宿命,对于神灵与恶魔、美丽与丑陋、勇敢与怯懦、理性与信仰等所有天平的两端都应取如此态度。中庸在英语中为good sense。据我所信,除非具有good sense,否则就无以得到任何幸福。即使得到,也只能是炎夏拥炭火寒冬挥团扇那种虚张声势的幸福。
<b>小儿</b>
军人近乎小儿,喜欢摆出英雄架势,喜欢所谓光荣,这点早已无需赘述。崇尚机械式训练,注重动物式勇气,此乃唯独小学才可见到的现象。至于视杀戮如儿戏更与小儿毫无不同。尤其相似的是,只要军号军歌一响,便欣然冲杀而竟不问为何而战。
尤其不要使我成为英雄而勇敢善战。时下我便不时梦见或跨越惊涛骇浪或登临险峰之巅,即在梦中变不可能为可能——再没有比这种梦更令人惶恐不安。如与恶龙搏斗一样,我正在为同梦的对峙而苦恼不堪。请不要让我成为英雄,不要使我产生雄心义胆,永保这无能无力的我一生平安。
我是醉春日之酒诵金缕之歌的侏儒,唯求日日如此天天这般。
<b>神秘主义</b>
神秘主义并不因文明而衰退,莫如说文明给予神秘主义以长足进步。
古人相信我们人类的祖先是亚当,即相信创世纪;今人甚至中学生都相信是猿猴,即相信达尔文著作。亦即,在相信书籍方面今人古人并无区别。上古之人至少曾目睹创世纪,而今人除少数专家外根本没有读过达尔文著作却恬然相信其说。较之以耶和华哈气的泥土即以亚当为祖先,以猿猴为祖先作为信念并不更光彩夺目。然而今人无不深信不疑。
因之,军人引以为自豪的,必同小儿的玩具相似无疑。用绯色皮条穿起的铠甲和铲形头盔并不适合于大人的雅趣。勋章在我看来也委实不可思议。军人何以能在未醉酒的情况下挂起勋章招摇过市呢?
<b>武器</b>
正义类似武器。只要出钱,武器即可为敌方又可为我方所收买。而正义也是如此,只要振振有词,即为敌方又为我方所拥有。“正义之逆贼”一词古来便如炮弹一般飞来飞去。至于哪一方是真正的“正义之逆贼”,极少黑白分明,除非为其辞令所蛊惑。
日本工人仅仅因为生为日本人,便被勒令撤离巴拿马,显然有违正义。如美利坚报纸所说,乃“正义之逆贼”。可是,支那工人也仅仅由于生为支那人便被逐出千住<a href="#m7"><sup>[7]</sup></a>,此亦有违正义。如日本报纸所说——即使报纸不说——两千年来日本始终是“正义的朋友”。看来,正义还从不曾同日本的利害关系相矛盾。
武器本身不足为惧,恐惧的是武将的武艺。正义本身不足为惧,恐惧的是煽动家的雄辩。武后不顾人天共怨,冷然蹂躏正义。但遭遇李敬业之乱而读得骆宾王檄文时仍不免为之失色。“一抔土未干,六尺孤安在”——如此名句只有遇得天生的demagogue(煽动家)方能脱口而出。
亦不限于进化论。即使地球是圆的这点,真正知晓的人也是少数。大多数人无非人云亦云笃信而已。若追问何以是圆的,则上愚自总理大臣下愚至低薪一族,无不浑浑噩噩。
下面试举一例:今人无一人像古人那样相信真有幽灵。可是见过幽灵的说法至今绵延不绝。为什么相信那样的说法呢?因为看见幽灵者为迷信所俘虏。何以为迷信所俘虏呢?因为见过幽灵。今人这种论法当然不外乎循环论法。
自不待言,更深入复杂的问题简直完全立足于信念之上。我们对理性置若罔闻,而仅仅对超越理性的某物洗耳恭听。对于某物我只能称之为“某物”,连名称都无从觅得。若勉强命名,只能采用诸如蔷薇、鱼虾、蜡烛等象征手法。纵然称为我们的帽子亦可。我们像不戴鸟翎帽而戴软帽和礼帽一样相信祖先是猿猴、相信幽灵的子虚乌有、相信地球是圆的。不相信的人想一想日本欢迎爱因斯坦博士或欢迎其相对论的情形好了。那是神秘主义的庆典,是匪夷所思的庄严仪式。至于为何而狂热,就连“改造”<a href="#m3"><sup>[3]</sup></a>社主人山本氏亦浑然不知。
那一来,伟大的神秘主义者就不是史威登堡<a href="#m4"><sup>[4]</sup></a>也不是伯麦<a href="#m5"><sup>[5]</sup></a>,而是我们文明之民。并且,我们的信念也同三越<a href="#m6"><sup>[6]</sup></a>的彩色陈列窗毫无二致。支配我们信念的经常是难以捕捉的流行,或是近似神意的好恶。实际上,西施和龙阳君的祖先也是猿猴这一想法未尝没给我们以些许安慰。
<b>自由意志与宿命</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