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受困雪中
“温迪,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开过雪上摩托车。”
他充满怨恨不满情绪的闸门顿时崩溃。他起床走到男孩身边,对自己感到失望羞愧。他该考虑的是丹尼,不是温迪,也不是他自己。唯有丹尼。无论他努力将事实扭曲成什么形状,心底都明白非送丹尼走不可。他拉好男孩的毯子,又扯过放在床尾的被子给他添上。丹尼现在又平静下来。杰克轻抚他熟睡的前额
“假如有雪上摩托车的话,就没问题了,”她兴奋地说,“我们三人可以全都一起下去。”
(在隆起的骨头后面究竟是什么怪物在玩把戏?)
“对,”他说,“的确是有。”事实上,一共有三桶,两个五加仑的,一个两加仑的。
“我也爱你。”他说,但他只是动动嘴唇做出口型而已。他的双手仍然握得紧紧的,感觉像是手臂末端的两块石头。他前额上的青筋跳个不停。她只字未提他们下山之后,当派对结束时,他们将会面临什么情况。一个字也没说。一直都是丹尼这个,丹尼那个,噢杰克我好害怕。啊是啊,她害怕一大堆衣橱里的恶鬼和跳动的影子,有许多让她提心吊胆的。但是也不乏现实的东西。他们抵达萨德维特之后,将只剩下六十块钱和穿着的经久耐用的衣服,甚至连辆车都没有。即使萨德维特有当铺(事实上并没有),他们也仅有温迪那只九十元的钻石订婚戒指和一台索尼牌调频调幅收音机能典当。当铺老板可能给他们二十块钱,若碰上仁慈的当铺老板的话。他们没有工作,甚至找不到兼职或季节性的工作,也许只能帮人家的车道铲雪,一次三块钱。想象约翰·托伦斯,三十岁,作品曾经刊登在《君子》杂志上,他曾经怀抱着梦想——不尽然是不切实际的梦想,他觉得——在接下来十年内成为美国的重要作家,如今肩上扛着从萨德维特西部汽车用品百货买来的铲子,挨家挨户按电铃……突然浮现在脑中的景象感觉比树篱狮子更为清晰,他的拳握得更紧了,感觉指甲掐入手掌,留下神秘的弦月形血痕。约翰·托伦斯,站着排队将六十元兑换成粮票,站在萨德维特卫理公会教堂旁的队伍中,等着领取捐赠的物品,接受当地人恶意的眼光。约翰·托伦斯向艾尔解释,他们不得不离开,不得不关掉锅炉,不得不让“全景”及其所有财物遭受搭雪上交通工具前来的恶徒或小偷觊觎,因为,你要明白,艾尔,当心些,艾尔,那上面有鬼啊!它们对我儿子怀恨在心。再见了,艾尔。想想第四章的内容,春天为了约翰·托伦斯而来临。然后呢?接下来究竟如何?他们或许能够开着福斯到西部,他假设,换个新的燃油泵就行了。从这里向西五十英里,全是下坡,你他妈的几乎可以把金龟车放在空挡,一路滑到犹他州。继续前进到阳光明媚的加州,柑橘和机会之地。像他这样拥有酗酒、殴打学生、追逐鬼魂等辉煌纪录的人,毋庸置疑地能在此自订未来计划,挑选任何他喜欢的工作:清洁技师——清理灰狗巴士,汽车业——穿着橡胶衣洗车,也许是烹饪业,在快餐店洗碗盘,或者有可能是责任更重大的职位,例如加油。类似这样的工作需要找零、开贷方传票,甚至能持续激荡脑力。我能以最低薪资提供你一星期二十五个小时的工作。这在“神奇牌吐司”一条要卖六十美分的年代是相当苛刻的协议。
“汽油不是问题,”她说,“福斯车和饭店的载货车两辆都加满了油,楼下还有给紧急发电机使用的备用汽油。外头仓库里一定有汽油桶,这样你就可以多带点备用。”
血开始从他的手掌流下来。噢没错,正如同圣痕一般。他将手握得更紧,用疼痛来残害自己。他的妻子在他身旁熟睡,为什么不呢?一切都没问题了啊!他已经答应带她和丹尼离开邪恶的巨大恶灵,没问题了。所以你瞧,艾尔,我认为最该做的事情将是——
她现在完全兴奋起来,俯身向他,乳房滚出衬衫外。他蓦地有股冲动,想要抓住她一边的乳房,用力拧到她尖叫,或许那样可以教她闭嘴。
“没错,”杰克说,“我会把摩托车发动起来,我们要尽快离开。”
“你没有改变主意吧?我是指,雪上摩托车的事。”
有一会儿杰克没有回答。他站着俯看儿子,错综复杂的情感化为一股爱意。丹尼就如她所说的,脆弱、易受伤害。他颈部的伤痕非常鲜明。
他的两手猛地一收紧握成拳
“如果你能让雪上摩托车动起来,你会带我们出去吧?”她从他背后问,“等到收音机里预报说好天气的那一天?”
(杀了她。)
“我想我应该可以,”他缓缓地说,“不过,我怀疑那辆雪上摩托车保养得好不好。厄尔曼和沃森……他们只是在五月到十月份期间经营这里的,他们考虑的都是夏天的东西。我想车上一定没有汽油,很可能也没有火花塞或是电瓶。温迪,我不希望你让希望冲昏了头。”
这念头,赤裸裸、毫不掩饰地蓦然浮上来。他有股冲动想要让她摔下床,光着身子,手足无措,还没有从睡梦中完全清醒;想要猛扑向她,抓住她犹如青嫩白杨木未成熟的枝干一般纤细的脖子,紧紧勒住,大拇指放在气管上,手指顶住脊椎最上方,把她的头猛然向上拉,再用力往下压去撞击地板,一遍又一遍地,重重地敲,使劲地打,猛力地捣,狠狠地砸。宝贝。咯咯颤抖吧!在地上打滚吧!他会逼她吃下她的药,一滴不漏地,苦涩的每一滴。
“那个不会那么难学吧!以前在佛蒙特的时候,你看过十岁的小孩都能自己在田野里开啊……虽然我不懂他们的父母在想什么。而且我们认识的时候,你还有一台摩托车呢!”他的确有,一辆本田350cc的摩托车。他和温迪同居后没多久,就把它卖掉换了一辆萨博汽车。
他模模糊糊地留意到某个角落传来隐约的声响,就在他狂热、快速转动的内心世界之外。他看向房间的另一侧,丹尼又在辗转反侧,在床上扭动,把毯子弄得凌乱。男孩的喉咙深处传出呻吟,一种受困笼中的微弱声音。什么样的噩梦?青紫的女人,死去多时,在饭店弯弯曲曲的走廊上踉跄地跟在他后头吗?不知怎么的,杰克并不这么认为。有别的东西在丹尼的梦中追逐着他,比死掉的女人更恐怖的东西。
(别再烦我了!)
“似乎不太可能,是吧?”他起身走到丹尼躺卧睡觉的地方。一绺头发滑落到他的前额,杰克轻轻将头发拨开,丹尼丝毫没有动。
放在身侧。“我说过我会试,不是吗?我会的。现在,睡觉吧!今天真是漫长又辛苦的一天。”
“我敢说火花塞和电瓶也在外头。没有人会把雪上摩托车收在一个地方,再把火花塞和电瓶放在别处,对吗?”
“你说得没错。”她说。她转向丈夫亲吻他的肩膀时,弄得被褥窸窣作响。“杰克,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