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但莎拉硬就是不依。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臭婊子硬就是不依。先前已经警告过她了,别到大街上来,但她就是不听。她要来就是要来,还穿着她那身白衣裙,好像里面躲着一个白人似的。有的时候连儿子也带在身边,她那儿子取了一个非洲的黑鬼名字,还没爹——他那爹啊,搞不好只和他妈在干草堆上搞了一晚,南边的阿拉巴马州哪里的。现在,你看看她,带着她这杂种儿子到处走,趾高气扬得活像是一只黄铜猴子。她走在大街上,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活像这地方就是她的。可是,这里没人要跟她讲话,连个鬼影也没有——
我伸手到我挖出来的洞里面,把那个古老的帆布袋上的湿土拨开。帆布袋上有模糊的蜡染字样:麦考迪木材厂。麦考迪木材厂早在一九三三年的大火里面烧光了,这我知道,不知在哪里看过木材厂大火的照片。我伸手去抓帆布袋时,指尖一碰就戳破了布袋,里面马上飘出一股绿烟,带着呛鼻的恶臭。接着我听到低低的呼噜声,我听到的是——
所以,他哪在乎奴隶不奴隶,他哪在乎棉花田不棉花田,他哪在乎黑鬼唱的什么鬼歌,还用他们唱的淫词儿来换香槟、生鳌(贾里德向来都把生蚝讲成生鳌,口气还很酸)吃吃喝喝。他哪有什么在乎的,只要他们好好待在该待的地方,也让他好好待在他要待的地方,就好。
那年夏天,德沃尔一直在对他们洗脑。他们不只是他带的伐木工人,还是他的跟班:弗雷德和哈利和本和奥伦和乔治·安布鲁斯特和德雷珀·芬尼。芬尼在下一年夏天,就会摔断脖子淹死在水里,因为他喝醉时跑到伊德兹采石场玩跳水。只不过,他出的这件事是那种蓄意的意外。德雷珀·芬尼从一九〇一年七月起到一九〇二年八月,酒一直喝得很凶。因为,他不喝醉就睡不着;因为,他不喝醉就没办法把那只手从他脑子里赶出去。那只手从水里直直往上伸,握紧又松开,握紧又松开,弄得你很想大叫怎么不停!怎么它就是不停!
“我也爱——”
我处于神游的状态,而且比先前有过的都要深入,直达小镇无意识潜流的河流深处。我神游到那物外之境时,就好像可以直接啜饮河里的水,灌得满嘴、满喉咙、满肚子都是冷冷的金属味。
莎拉发出尖叫,开始旋转。树叶和树枝全糊成一团,分不出来,跟果汁机在打东西一样。原先看起来也只有一点点像女人的那东西,现在把伪装全都扔了。很强大、很可怕、非人的东西,就从这股旋涡里面出现,朝我的妻子直扑过去。它一扑到乔身上,乔原有的颜色和实体就不见了,好像被一只大手一下全抽走了一般。乔只剩一团幽幽的幻影和那东西扭打,而那东西不停地嘶吼、尖叫,朝乔扑抓。
“贾里德最恨的其实就是这一点,对不对?他气他们没有不理她,没有排挤她。她可以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没一个人把她当黑鬼看。其实,他们还把她当邻居看。”
她转身看向他,虽然心生惧意,但没显露出来。她在这人世已经活了三十六个年头,十一岁时就知道男人有什么东西,又会把那东西往哪儿放。她知道男人像这样凑在一起,灌了满肚子土产威士忌(她闻得出来),脑筋准会动也不动,从人变成一群疯狗。你若面露惧色,他们马上就会像疯狗一样扑上来,也很可能会像疯狗一样把你撕成碎片。
那团怪影子,我心里淡淡地浮现这句话,一直都是真的……若一直都是我的话,也一直都是她。
她一直没注意到那几个男人——大部分都还很年轻,平常连用眼角偷瞄她一眼都不敢——直到年龄最大的那位说话了,她才发现。“唉呀呀你看,有个黑鬼婊子穿白衣系红腰带哪!妈的穿成这样来湖边不会太花哨吗?你是哪根筋不对,贱货?你就是听不懂是吧?”
乔穿的是她死时那一天穿的白色衬衫加黄色休闲裤。不过,我没办法穿过她看到旧怨湖,跟我可以穿过德沃尔和他带的那帮小伙子看到湖面不同。她是完全有实体的。那时,我觉得后脑勺有怪怪的感觉,像是要被抽干了,我觉得自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整个镇子都没人了。知道卡许瓦卡玛那边有一场“东方之星”餐会,她当然也送了一份蘑菇派过去,因为她和“东方之星”里面的几位女士已经结为好友,她们都会到那里去做准备。但她有所不知的是,这一天也是新盖的浸信会怀恩堂的奉献日,这座教堂是TR这里第一所像样的教堂。陆续有人往教堂去了,是不是浸信会的都有。而她也隐约听到湖的另一边飘来了卫理会唱诗的歌声,歌声清甜、缥缈、美妙;距离和回声也能为破锣嗓子润色。
“快啊!迈克,”乔大喊,“快!”
德沃尔恶狠狠地朝我瞪了过来。他整个人在我面前快速变老,脸上的皱纹一条条愈来愈深,转眼就变成了那天在湖边的老头儿,咽不下被人顶撞的那口气而要把我撞进湖里。而且,他一变老,身影就跟着变淡。
我赶快弯腰继续挖。
“但根本就不是这样,对不对?”我问德沃尔,“所以,她才像扎在你曾祖父喉咙上的一根刺,是吧?是有人跟她说话。她有她独特的风情——她的笑吧,可能。男人会找她聊田里的事,女人会带着孩子去找她。其实,她们连孩子也愿意让她抱;她冲着孩子笑,孩子一样冲着她笑。年轻女孩找她聊男孩,男孩们……唔,我想就光是瞅着她看吧。只是,他们是怎么个看法呢?两眼直勾勾地看吧。我想他们躲到厕所打手枪时,大部分人脑子里想的都是她。”
铲子像是挖到一样东西,不是土,也不是石头,不是木头。我把那东西周围的土刮开,下面就露出一截肮脏、长霉的帆布。我马上再挖,像疯了般,想挖出下面埋的东西,愈快愈好;想完成我要做的事,愈稳愈好。那团怪东西在我后面尖叫,愤怒的尖叫,我妻子也在尖叫,痛苦的尖叫。莎拉为了复仇,宁可放弃一部分的魂魄,让乔说的“外灵”进驻她的魂魄。我不知道那外灵是什么,以后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莎拉就是外灵的导体。我若及时处理的话——
“滚开!贱人!”那个莎拉变的东西怒斥乔,举起双手向乔伸过去,跟在我噩梦里面朝我伸过来的情形一样。
那天是七月的礼拜天下午,那时间,大街上来往的人潮会锐减。要再晚一点,到了约五点左右,人潮才会回来。从六点到太阳下山的时候,湖边的这条宽泥巴路就又会是熙来攘往,好不热闹了。下午三点是人最少的时候。卫理会的信徒都回哈洛去做他们下午的诗歌礼拜。沃林顿那边,来度假的平地人则聚在一起共享下午的安息日盛餐,大吃烤鸡或火腿。镇上每一户人家也都在忙他们的礼拜天晚餐,已经完工的就在午后的暑热里打瞌睡——歪在吊床上吧,哪里能睡就在哪里睡。莎拉最爱这宁静的时刻。她真的爱这样的时刻。她大半辈子的时间都耗在游乐场和熏死人的小酒馆里,扯着嗓子嘶吼,不这样就没办法压过喝得满脸通红、撒泼耍赖的醉鬼。她虽然也爱那样的日子里的亢奋激情和莫测变化,但她也爱这时候的安宁和静谧,爱这时候散步的安详。毕竟,她也不年轻了,有一个孩子,这孩子也已经快要把小娃娃的影儿给全丢了。那个礼拜天,她应该也想到过这大街也未免太安静了。她从草地开始一路往南走,走了近一英里,都没见着一个人影——连基托也跑得不见人影,不知到哪里去采野莓。感觉就像——
“你休想。”乔的声音还是很平静,说完,她转向我,“快!迈克,动作要快。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她让外灵进到她里面。外灵是很危险的。”
那年夏天,贾里德·德沃尔朝他们耳朵里不停地灌输那个黑鬼贱货、那个盛气凌人的贱货。那年夏天,他不停跟他们说他们若是男人就有责任维护社区的纯洁,他们要看清楚别人看不清楚的,要敢做别人不敢做的。
“乔,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