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凯睡得很沉,跟我放下她出去前一样,侧着小身子,紧抓着脏兮兮的绒毛小狗靠在下巴颏。绒毛小狗弄脏了她的脖子,但我不忍心把小狗拿开。她再过去左边的地方,从敞开的浴室门后,听得到很规律的“叮叮”声,水正从水龙头往下滴进浴缸里面。冷空气在我四周徐徐环绕,像丝绒缠身,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我只觉得脊背发凉。本特的铃铛从起居室传来轻轻一声叮当。
我拔脚跑过走廊,朝北厢的卧室奔去,嘴里喊着凯拉的名字。也有可能喊的是玛蒂或乔或莎拉吧。反正,凯拉的名字从我嘴里喊出来,就像是死尸的名字。羽绒被丢在地上,除了那只黑黑的玩具狗还躺在床上,躺在我梦里的同一个地方,床上是空的。凯不见了。
“你弄死了几个?”我问她,“除了卡拉·迪安、克里·奥斯特、我和乔的凯娅,还有几个?两个?三个?五个?到底要弄死几个你才甘心?”
没办法帮忙了……没办法留了……快。
我还没全跨过浴室的门,门就想先一步关起来,但我把它推开,一点也不费力气。只是,浴室医药柜的门砰一声打开了,镜面打在墙上破了,柜子里面的东西全飞出来,朝我打过来,所幸并没多少危险。这一次的飞弹包括牙膏、牙刷、塑料杯和放了很久的维克吸入剂等。我伸手把浴缸的塞子用力拔起来,浴缸里的水开始咕嘟嘟流掉时,我听到哀怨的惊呼声,很轻,很轻。百年来TR这里淹死过的人已经够多,天可明鉴。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心底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趁浴缸里的水还淹得死人的时候,把塞子再塞回去。只不过,我还是用力扯断塞子的链条,一把丢向走廊。这时,医药柜的门又猛地一关,镜面仅剩的碎玻璃这下子全掉到地上。
没办法帮什么?我还有什么要帮的?结束了啊,对不对?莎拉已经不见了,幽魂和白骨一起化为乌有,晚安,甜姐儿,愿你安息。
“苍天在上,”我低声咕哝,举起一只颤抖的手,抹一把脸,“她会的把戏那么多,她的力量又那么强。”
浴缸里仅剩的最后一汪水也流光了……但是,外面不就有那么一大片湖吗?我随时都可以改变主意。我走出浴室,再去看一眼凯。她动也没动,莎拉跟着我在这屋里行动的感觉已经不见了,本特的铃铛也没吭一声……只是,我还是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想留她一个人在这里。不过,若想把我要做的事做完,不留她一个人也不行。而且,要做就不要再迟疑了。郡警和州警最后一定会找到这里来,管它有没有暴风雨,管它有没有倒下来的树,他们终究会来的。
从另一星系飘来的话语,从快要不见的唇里吐露出来,只隐约猜得到嘴型。乔现在只剩两只眼睛飘在暗暗的午后,那两只眼睛像是她身后的湖水做的。
“我会帮你,让你安息,”我说,“我一定做到。”
——快……
当然——不全部都要哪能甘心!不全死光了,“莎拉笑”是不会甘心安息的。
不过,还是有一股呛鼻、逼人的恐惧在空气里弥漫,和地下飘上来的腐尸恶臭没多大差别。凯拉的名字开始在我脑子里敲,凯!凯!凯!像异域的热带禽鸟在叫。我拔脚沿着枕木步道朝屋子走去,虽然那时我已经精疲力竭,但走到半途仍然跑了起来。
我也真的很想照做,乔当初防着不让我到TR、到“莎拉笑”这里来,想必就是为了这缘故。连她可能怀孕了先藏着没让我知道,也应该是这样。那感觉,像是我刚发现自己身体里面躲着一个吸血鬼、一个妖怪,而这个妖怪、这个吸血鬼,可是连一丝一般人说的“脱口秀良心”和“论坛版道德”都没有。我身体里面的这部分,只想把凯抱进浴室,丢进浴缸的温水里面,压在水下,眼睁睁看着她的白底红边缎带在水底下漂啊漂,跟卡拉·迪安身上的白衣、红袜在湖底漂啊漂而岸边的野火在他们父女两人周围狂烧一样。我的这部分,对于由我来付这笔旧账的最后一期款项,可是乐得很。
我沿着楼梯爬上露台,再从露台进屋子里去。屋子看起来没两样——除了有倒下来的树从厨房的窗户钻进来之外,“莎拉笑”倒还挺耐得住风吹雨打——只不过,有事情不对劲。好像闻到了什么——说不定我真的闻到了,苦苦的、淡淡的。癫狂说不定真有野豌豆的气味,但这不是我会去研究的题目。
水还热着哪,甜心,莎拉低声细语,你就对她好,当她爸爸吧。赶快,去吧。照我说的去做,照我们两个想的去做。
我走到前厅时停下脚步,朝那堆平装书看了一眼。几本埃尔莫尔·伦纳德和艾德·麦克班恩堆在地上,像被人用手从书架上一把打下来,搞不好还是软弱无力的手。我才想到这里,就看到我留下的脚印——进来和出去的都有——已经开始干了。应该只有我的脚印才对。我和凯进门时,凯是抱在我手上的,应该只有我的才对。但不是,另外还有一行脚印比较小,但还没小到让人以为是小孩子的。
她不见了。我连滚带爬地往她站的地方跑过去,两只脚踩在枯死的桦树叶上,扑了个空。我那样子一定滑稽透顶,除了全身湿透,脸上还戴了一副面罩式速记机,歪歪盖在脸的下半截,却张开双手拥抱潮湿、灰暗的空气。
全部都要!那声音又喊了一次,全部都要!甜心!
我闻到一丝很微弱、很微弱的“红”香水……紧接着却只剩湿湿的泥土味、湖水味,还有碱水的恶臭;碱水流得到处都是。不过,起码腐尸的味道已经没有了。真的没有了,跟……
全部都要!这一句回答猛地扔了过来,但里面不止有莎拉的声音,还有我的声音。她已经附在我身上,像小偷一样从地下室偷偷溜进了我的身体……我心底也已经在盘算,即使浴缸里的水全放光了,即使水泵一时没电发动不了,可屋外不就有那么一大片湖吗?
跟什么?跟什么?要么这些事没一件是假的,要么这些事没一件是真的。若都不是真的,那我就是得了失心疯,该进杜松丘的“蓝翼”去了。我朝那块灰色的大石看过去,看到我从湿地里拖出来的那袋白骨像化了脓的烂牙,一缕缕毒烟还在从袋子裂开的大口子里袅袅朝上攀升。别的不讲,这绝对是真的。“绿色贵妇”也是,它现在成了煤灰色的黑色贵妇——跟它后面那株松树的枯枝一样,死得透透的。那根枯枝平伸的样子,活像是一只指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