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说不定不是梅泽夫太太清掉的,那天外飞声又说了,说不定是乔自己清掉的。你想过没有,老兄?
“这说不通,”我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呢?我看她不像是预感自己会不久人世。想想看,她才买了——”
我不想说那几个字,不想大声说出来,好像说出来怎样都不对。
我转身离开,这时忽然一股凉风吹来,带着一声叹息,拂过我的两边脸颊。在这么热的房间里,这风来得很是奇怪。风的抚摸不包括身体,只有脸。那感觉怪透了,像有两只手很快但很轻地拍了一下我的两颊和额头。与此同时,我耳朵里也听到了叹息……但也不太像叹息,倒更像窸窣的低语拂过我的耳际,像有人压低了嗓子要传达消息。
我四下环顾一圈。我名下的这块湖区依然独属我一人(只是为时不久了,因为先前那第一艘快艇的引擎声已经有第二艘和第三艘加入,成了多声部),于是我脱下湿透的内裤,挤掉水分,放在短裤和T恤上面,然后光着身子沿着枕木步道朝木屋走去,把衣服捧在胸前。我假装自己是本特,正捧着早餐和早报要给温西爵爷送去。等回到家,进了木屋,我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傻笑。
那时节,二楼就算开着窗也还是很闷。等我走到了楼梯顶,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乔和我共享二楼,左边归她(很小的一个房间,跟个小贮藏室差不多;她只需要这么大。我们在木屋的北边另盖了一间工作室给她用),右边归我。走廊底看得到空调的出风口。这台空调是我们买下木屋一年后买的。我看到它,才发觉空调惯有的嗡嗡声听得我都忘了它的存在。上面有一张纸条,写的是:“努南先生,机器坏了。开了后只出热风,听起来好像里面都是碎玻璃。迪安说,城堡岩的西方连锁会把要换的零件送过来,但我要真看到了才会信。梅泽夫。”
我看到最后一句不禁失笑——十足的梅泽夫太太本色。我伸手转了一下开关。机器一发现附近有带把儿的人类出没,通常都不敢造次,乔以前就常这么说。但这一次,它不给面子。我听着那机器嘎啦嘎啦叫了约五秒,就啪一下再把它关掉。“这老东西死翘翘了”。TR的人爱说这一句。机器修好之前,我可是连填字谜都没办法在这里做。
我四下看了一圈我的书房,想知道会有什么感觉,想知道会找到什么。答案是啥也没有。我看到我写《红衫男子》时用的那张书桌。我用那本书证明自己第一次出手就成功并非侥幸。我看到了那张尼克松的照片,他双手高举,两只手都比划着胜利的手势。下面的标题是:“你会跟这人买二手车吗?”我看到了乔织的拼接地毯。那是她有一年冬天特意为我做的,过了一两年,她发现了阿富汗毛毯的神奇世界,就把钩针一股脑儿全扔掉了。
这书房不算陌生,但里面的每一样东西(尤其是空空的书桌桌面),说的都是这里是迈克·努南前半生的工作地点。我以前看过一种说法,说男人的生命通常是由两大力量界定的:工作和婚姻。在我的生命里,婚姻已经结束,工作也像陷入了永久的空窗期。因此,这个我待过那么多时日的地方,让我用想象编织各种奇特人生的地方,现在对我来说会变得没有一点意义,其实并不奇怪。这里就像已被开除之人的办公室……或猝死之人的办公室。
这啥也不是,不过就是谷仓舞曲,甜心。
这啥也不是,不过就是转圈圈。
让我吻你甜蜜的双唇,甜心,
你是我找到的如花美眷。
我很喜欢这首歌,也一直不懂为什么不是由嗓音粗哑的民谣歌手来唱,而是出自女子之口。出自莎拉·蒂德韦尔之口。我敢说她的歌声一定清甜。不止,我也敢说她一定边唱边摇,乖乖!
我刚要走,忽然想到一件事。角落的档案柜里塞满了文件——银行报表(大部分是八或十年前的)、信函(大部分都没回)、几则故事残篇——但就是没有我要找的。我又去翻壁柜——那里面的温度少说也有一百一——结果在梅泽夫太太写下“杂物”的一个纸箱里面翻到了。我要找的是一个三洋牌的录音机,德布拉·温斯托克在普特南出我第一本书时送我的。这录音机可以设定成你开口才录音,停下来思考就暂停。
我没问过德布拉她看到这东西时心里是不是在想:“哇,我敢说天下凡是懂得自尊自重的通俗小说作家,都会很喜欢有这么一样宝贝的。”或是那时她有具体的……比如说暗示?努南,你潜意识一有句子冒出来,就要赶快口述传真。我那时没搞清楚,现在还是没搞清楚。反正有这东西就对了,一个真正专业级的口述录音机。我车里还有至少十几卷录音带,原本是准备自己录一些东西开车时听的。我在这口述录音机里装了一卷录音带,把音量调到最大,然后设定为“口述”模式。若我已经至少听到了两次的怪声音重又出现,就会被录在录音带上,我就可以拿去放给比尔·迪安听,问他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万一我今天晚上又听到小孩子哭,录音机却没录呢?
“嗯,那我就知道情况是另一种了。”我在满屋阳光、空空荡荡的书房里,大声把话说出来。那时,我正站在书房的门口,腋下夹着口述录音机,看着空无一物的书桌桌面,全身汗流浃背。“要不也至少可以怀疑是另一种情况。”
乔位于长廊另一头的小窝,衬得我的书房拥挤但安适。以前,这里从来就不会塞太多东西,现在更只剩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她的地毯不见了,她的照片不见了,连她的书桌也不见了。活像一件“自己动手做”的活儿在百分之九十的事都做完后,就被人扔着不管了。乔像是被人刮得一干二净,全都擦掉了。刹那间,我没来由地火冒三丈,对布伦达·梅泽夫十分恼火。我想起以前我妈要是对我做的事有意见时,常会说:“你会不会有一点太过分啊?”那时,我看着乔那块小小的地盘时感觉就是这样:什么都清光了,清到只剩四面墙。梅泽夫太太会不会有一点太过分啊?
我又回到自己的地方了。眼下在附近看不到一个人影(虽然听得到这天的第一艘快艇已经在下面的湖面上低声轰隆)。我便脱到只剩内裤,下水游到浮台那边。我没爬上去,只用一只手抓着侧边的梯子,两条腿懒懒地踢水。这样是很舒服,但接下来这一天我是要怎么过才好?
我决定去整理二楼的工作间。等整理好了以后,不妨出去,到乔的工作室看一看。但也要看我的勇气还在不在。
我朝岸边游回来,一路踢水踢得很轻松,头在水面一上、一下,任由湖水漫过全身,像裹在凉凉的丝绸里面,觉得自己很像水獭。就在我快游到岸边时,湿漉漉的脸往上一抬,就看见有个女人站在大街上瞅着我。那女人瘦得跟我在沃林顿看到的那个一样……但这个女人是绿色的。绿色的!她站在步道上,面朝北,像古老传说里的树妖!
我倒抽一口气,结果吞下一大口水,猛咳一阵才把水咳出来。我站在及胸的水里,伸手抹掉脸上一直朝下淌的水,马上就扑哧笑了出来(虽然还是有一点狐疑)。那女人是绿的,因为她是一棵桦树,就长在我那条枕木步道和大街接口朝北一点的地方。就算我的眼睛已经抹去了水,它的树叶在象牙白、有黑条纹的树干周围生长的样子,仍然很像一张瞅着人看的脸。没有一丝风,那张脸也就纹丝不动(跟先前那位泳衣外加黑短裤的女人的脸一样,没一点表情),但若是微风徐徐的日子,那张脸就会是微笑或皱眉的了……搞不好还是大笑呢。那棵树后面还有一棵样子很邋遢的松树,一根光秃秃的枝子直朝北伸。就是这根树枝害我以为看到了一条皮包骨的手臂,用没有一丝肉的手朝北方指。
这也不是我头一回自己吓自己。以为看到怪东西,如此而已。小说写太多,难免会连地板上的影子都以为是脚印,把泥地上的每条线都当做是神秘的暗号。这样当然无助于我判断到底是“莎拉笑”这地方太诡异,还是我自己的脑袋太特别。